他不知道自己这般急切缘由为何,也太过疑惑自心间蔓延而上的不安忧虑究竟所为何事,仿佛愈加接近那座没有希望的城池,他便愈加焦躁,就连平日里从不会说的重话,他一径也同华清远说了,策马一路狂奔之后,他拉着马缰慢慢将马勒停,由于突然的剧烈颠簸,他只觉得两胯腿根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连带着肩头一阵温凉,他愣了一会儿,发觉伤口有迸裂的迹象。
分明舍生取义这样的词汇他从未看得起过,但在一个刹那里,他从华清远的话里,从对于那个村中女人的回忆里,想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曾经,那个在青岩的天光云影里笑着对他说“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人,几乎是他这样久以来每一个好的坏的梦寐里必然会出现的人,他困死其中,明知虚伪,却不愿醒来。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才能将自己的身命如此轻贱不吝地寄托给所谓国家,寄托给所谓大义?樊真不明白,他从未明白过。
他翻身下马,被周身忽然唤醒的疼痛不适激得几yù寸步难行,他站在原地歇了一阵,嘴里发出喃喃的自嘲:“看这一副残躯损体,不知还能经住多少折腾。”他看着天际的烟云随风聚聚合合,发出一声幽幽叹息:“今日乱离俱是梦……若真的只是大梦一场,那该多好。”
樊真牵着马,走到那所民居的墙根边儿上,却听得转角旮旯处响起不高不低一阵讨价还价的声音:“五升小米,不能够再多啦!您想想,一个有夫之妇,肯定是掉价的哇,不清不白的,也不好出手啊。”
“平哥儿,平哥儿,您倒是想一想啊,这姑娘才跟我的儿办完喜事,第二天我儿便被抓去充军打仗啦!他们哪儿能——哪儿能呢?”打从拐角遥遥望过去,只见三五人拉着辆牛车,正眉飞色舞地对着面前那一家人说着什么,声音粗哑尖利,端着商人特有的狡诈腔调。
“呸呸呸,您看看您。这样罢,一口价,不多不少五升半!这世道,您在这就算家财万贯,没粮就是没粮,拿多少金银可都换不来,您要是答应,就回去拾掇拾掇,赶紧将人换过来。我们哥儿几个赶早还得回洛阳去呢。”
两端的人忽然便都沉寂了一阵,只听得破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是那家的老妇人咿呀一下痛哭流涕起来,她哭得粗声哑气,几yù站不住脚:“没想到到了最后,居然还要靠卖媳妇来活命,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这啼哭使得周遭的人一时间噤若寒蝉,模模糊糊看不清牛车上的人的面目表qíng,然而樊真却能够想象他们的习以为常。他遥遥看着,却连半分出手相助的意思也没有,他从来不会无端为自身招来灾祸,此时却无法如同往常一般心如死灰地静静观看。
他瞧着面前场景,心中如同凹陷般空落落跌下去一块,一时间连有人近身也无所察觉,他被一声轻柔的呼唤吓得浑身一悚,表qíng却如同冬日坚冰一般丝毫未动,只见菟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只唤:“先生。”
女人的面容上泪水纵横,自己被当做货品在亲人商人口中被讨价还价,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可她却将抽噎尽数堵在口中,低声道:“先生怎又回来了呢?是否忘记了什么东西?别过去了罢,小妇帮你回去拿便是了。”
樊真张了张口,却发现心中思绪杂乱,理不出一句顺畅的话来,最终只得言:“不……没事。”话中是极少见的茫然无措。
菟娘上下端详樊真一番,目光锐利似雪,唇边带笑地摇摇头,已然通明面前人的心事,她只道:“这流离乱世,先生改变不了什么,先生心里也清楚。”
“你不像是寻常农家的女子。”樊真一愣,终是在菟娘的注目下说出了心中所思,这女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便不同寻常村妇,眼中一闪而过的慧黠清澈毫不疑虑,甚至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与他许多的师妹师姐有神似之处。
“身份地位的高低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分,贫富种种,不过是菟丝附女萝罢了。”此番谈吐一出,即便不是明眼人,也该看出这女人身份的不同寻常,“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回来是想问菟娘些问题的罢?”
“……”樊真看着菟娘澄明的双眼,她很是清瘦,仿佛平地里一阵大风便能将她chuī得站立不稳。樊真嗫嚅一下唇角,终究开口问道:“你将我们放了,你自己怎么办?难道便甘愿将自己……将自己卖到人贩手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