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回先前到达的那座城时,子夜已过。
城中的荒凉在樊真的意料之内,这一路上户门dòng开,像是无数大张的shòu嘴,吐息着人去楼空的严寒。马蹄偶尔会被街衢边的荒糙丛绊停,细细低头一看,是一把冻得没了血ròu的白骨,被马蹄掀得一抛,隐进更深的黑暗里。
两人费了一些周章方找到了邸店住处,门敲了半晌方有伙计出来开。看得两人的装扮,那睡意惺忪的伙计浑身一个抖索激灵朝后瑟缩一下,又歪歪脑袋,若有所思道:“你们之前有个道长也来了,说是夜里见到一个玄衣的,”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和一个穿着黑铠的军爷,就招呼你们去客舍。想来就是你们罢?”
谢南雁点头应道:“不错。”
伙计恍然,殷勤引着两人到楼上的客舍去。这空城的邸店中来客希零,房间中空空dàngdàng,有一股扬尘飞灰的气息。樊真只见得行头堆在榻上,华清远人却不在。他唤住一旁端茶送水的伙计,道:“方才的那位道长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不曾?”
“噢!”动作焦急麻利的伙计应了声,“我知道。当时他在这开了房间,便等在楼下。楼下有个剑客,正和人争着王四家闹鬼的事qíng呢!后来说得不清不楚,便拉那小道长去讲道理了!估摸着这时候还在王家那儿。”
樊真皱了皱眉,他知道华清远不喜欢他人将纯阳宫的身份净当作观看风水堪舆的算命老道,纯阳子虽敬畏道法,却不讳鬼神。此番过去,多半是被卷进麻烦事qíng中,一时心软半推半就地便走了。樊真几乎没有迟疑,开口问了伙计那王宅方位,一再与谢南雁qiáng调他的病症不会再三发作,才独自一人掌灯出了邸店去。
他虽面色不改,心中却仍然盘桓着谢南雁的那句质问,问他自己究竟怎样看华清远。他总觉得自己当初答应华清远相好的事qíng,是因着与方云白的矛盾太过,他觉得烦躁不止,只想要将注意力转开而已。
可惜他如今进退两难,早该放下的藕断丝连,需要把握的却不吝疏离。
谢南雁说得不错,这一颗真心迷惘无定,甚至终要付诸东流。
他被这样绝望的想法扯得生生顿住了急行的步子,面前静僻巷子的尽头隐隐约约照出一团鹅huáng色暖光,想来便是那王宅的所向,嗡嗡鸣鸣的人声击碎静寂的月光。樊真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悄没声息地走近了那昏昧火光的来处。
“这宅子yīn气重,又挨着城外乱葬岗,您知道战乱死人,天候一暖,风向一chuī,便将那鬼火chuī了进来。可这火实际上也没什么,不过如同磷粉燃烧一般,我在纯阳宫修习炼丹术,这样的磷火见过不下十次。想来不是鬼魅。”院里传来隐隐的沙哑的疲倦声音,透过门扉半掩的fèng儿瞧过去,只见几个人影隐隐约约站在院中。
“您可以不相信我,可别不相信我这小师侄的话哇。”另一把轻浮非常的清朗嗓音响起来,樊真一怔,方要敲上门扉的手下意识一缩,目光忍不住朝门开的一线罅隙里钻。只见得那声音的主人也是个带剑的主儿,站姿却远没有华清远那样自然而然的挺拔峭立,而是有些散漫的歪扭。那人挨着华清远站,距离有些近。
再细看,何止是近,已然是近无可近。
华清远xing子虽说随和温柔,可总归有自己的一套底线,与他相识这样久,除却自己,樊真就没见过他与谁挨得这样近过。可华清远却是浑然不知的样子,微微仰首瞧着那剑客,模糊不清的侧脸上带过一丝笑意。不知是灯火或是chūn气,远远看去,这氛围竟有些暧昧不清。
那家家主站在旁侧搓着手,面上的疑惑一点点扫空,他感叹道:“嗨呀呀。这火实在唬人,此番真是谢谢两位道长了,急景凋年,没什么好东西当酬谢。窖里两坛好酒,便作报答了!请一定收下。”
那剑客慡快大笑着收下,一把将酒坛子塞进了华清远怀中,华清远不大爱喝酒,此时却也笑着接过去了。灯下的笑意浓得化不开,比阳chūn三月的熏风还要暖上几分,分明这样的笑容樊真看得更多,如今见着了,心底不知怎么又有些别扭难受。
“多谢王先生的礼物,也多谢师叔了。”华清远彬彬有礼地朝家主道了谢,轻声道:“夜已深了,我还得赶回邸店去等朋友。便先告辞。”
只听那慡朗声音又道:“不用谢我!我与你好歹也是手把手教过剑的jiāoqíng,只可惜你对天道剑势没多少意思,一心只想学那北冥剑诀。可惜啦,可惜啦。”言毕,那人伸出手臂,掌心在华清远的发顶亲昵地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