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雁听得这句话,立时愣住了,他太习惯与樊真你来我往地说些损话,而今被直呼名讳,那话中又带着樊真并不该有的虚弱气息,话甫一出口,便带着断断续续的不知所措:“你、你莫要跟我抱歉——我是说,你这是怎么了?从前在广武城,我哪里晓得过你还得过这种重病?你……”
“我……”樊真将谢南雁的话头截断,目光空dòng呆滞地停留在屋顶的破口上,过了一会儿,他云淡风轻道:“我命不久矣。”好似在评价另一人的生死。
“放屁!”谢南雁闻言,劈头便骂了句,语句里带着刻薄的怒意:“你这种人,最不配说的就是命不久矣!别当我不知道你那档子破烂事qíng,要不是见你挂着军医的名头贪生怕死,危险的活一概不接,我还不会知道原来你同从前的我一般自私自利。好哇,现在你倒是开窍了?知道混吃等死了?”
这些话连珠pào一般,响在漏风的破屋底下,樊真一径听进心里,却只是痛苦地抿着唇角笑。谢南雁恨不得朝他的俊脸上掴一巴掌,却听万花又开口,语意无奈至极:“生死这样的事,哪里由得来人qiáng说起落,况且——我愿意为之尽力保全xing命的人……大约已经不在了。”
谢南雁仿佛被人忽然扼住喉咙,似乎在思忖着樊真的话意,静了一阵,他问道:“可是,华小道长呢,你是怎么看他的?”
樊真没有出声,周围寂得出奇,直到谢南雁以为他又昏了过去,有些慌神想要唤他,樊真才堪堪出口:“你不要把我有病这件事,同他说罢。”谢南雁的吐息一紧,似是要反驳,樊真又补:“算是我求你,别同他讲。”
谢南雁在月亮照不见的黑暗里低哼一声,因为怒极,声音浑然冷了下来:“他若是知道,或你若是死了,我可分毫都不会再管。”
“……多谢。”樊真早就熟稔谢南雁的xing子,知道对方虽然生气,却已是应承。
谢南雁在黑暗里站起身来,一身玄甲发出一叠清脆锐利的响声,他漠然而讥讽地道一句:“我不想看你一颗真心迷惘无定,最后付诸东流的样子。那太惨。好言相劝一句,你可别自己害了自己!”
樊真没有回应,又原地盘坐起来,调息一阵匀顺气道,不适感觉被qiáng压下去,满腔心跳不再快若鼓擂,却是如同死水惊澜,每一下极缓又极重。他的口中有点儿腥甜,满身冷汗早被夜风chuī凉,时不时便冷得将人惊出一身颤栗,直叫人抖个不住。
一路上月色清明,野旷天低,上下都沐浴在皎洁凄迷的银光中。樊真看得十分恍惚,方才病发时带着疼痛的官感里,这样冷寂的月光与月下雪里华清远清冽的弹剑声音给他恍若昨日的鲜活感觉。
一些模糊的回忆涌上他的脑海,他记得不清楚,那一日他是怎样去到映雪湖的——兴许是华清远约的他去?又或者他恰巧在那处的军营做事qíng?而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行至湖畔,只见映雪湖暖雾缭绕,熏得人满面湿润,昏昏yù睡。云翳中的满月逐渐卸下灰黑的衣罩,月光照亮雪光,雪光映入湖光,湖光又明亮了月光。天地间充斥着不尽相同却一样温柔清冽的白色。
他被水雾迷住视线,温暖的水汽逐渐在眼睫聚成莹莹烁烁的水珠子,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听见风中传来的第一声铮亮的剑鸣,不是拔剑出鞘的声音,倒像是敲扣着剑铗的铮鸣。他向前走了几步,绕过挂满冰凌的雪松,半遮半掩的映雪湖带着清新脱俗的雪气,如同美人出浴般铺展在他的面前。
当时的华小道长,便是坐在湖边一块黛色青石上,一身白若新雪的道袍铺垂石间,飘逸衣带随风轻扬,柔暖水雾浑然地将他浸住。一柄清光四she的佩剑折she着月光与湖光,似乎劈碎樊真眼前愈加迷离的雾气。
他头一回看清楚华清远的面貌——轮廓因着雾气有点儿模糊,却因为模糊而产生一种带着缥缈距离的出尘,水气略微沾湿的鬓发丝丝缕缕,如同最为细致的勾线,一笔一笔落在白宣之上。那双乌黑眸子因着全神贯注,静静悄悄低垂着,睫毛上不知何时已然结了一层霜晶,如同密匝匝的丛糙上覆上的一层轻盈浮雪。
樊真只记得,在那一刻里他心下一寂,直错了半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弹剑而歌的唱诗里,分明是华清远带着怯意的告白。可他却直到现在才先知后觉地有了思量。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下一抽一动,竟有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