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不清楚酒酣耳热是否一被胸怀怨愤的冷而彻底熄灭。
华清远看向邸店矮墙外的远天,沉默寂然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化进天边隐约翻起的鱼肚白里,他站了一阵,只听街道上的人声愈来愈大,间或有跌跌撞撞、匆匆忙忙的凌乱步音,华清远立在原地,晕晕乎乎地听了许久,方听见墙外有人大喊大叫,似乎要唤醒整座尚在黑夜里沉睡的城池。
“qiáng盗!土匪!láng牙兵来啦!跑哇!快跑哇!要围住城啦!”
语无伦次、不分先后的惊慌大叫,比破晓的jī鸣还要勤快且惊心动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摔破锅碗的惊惧声,在短短几个刹那里,将华清远拉回了这处烽火乱世。
战乱远未结束,人心不再似旧。
且让这彤云初翻的日升照尽他的来路,照断那些半卷香帘、一厢qíng愿的旧梦罢!
第十四章
天快明了,一线薄亮的血红日色毫无征兆地撕开穹顶,染红了翻白的天色,那一天绯红朝霞,好似战将浴血而来。脚下的乱糙与柔软的泥壤在瑟瑟地抖,只因巨大的奔逃呐喊声音越过墙围,这座行将颓圮的小城镇似是提前醒觉,甚至连破晓的jī鸣还未起第一声,顿时便乱做了一团乱麻。惊碎所有晚间的彻夜难眠与各怀心事。
华清远只听得面前砰然一声震响,他惊得后退一步,半截雪亮的剑已经勾了出来,却见谢南雁擎盾提刀立在身前,似是直接自楼上客房腾跃而下,他目色锋利地在华清远与樊真之间一刺,一脸了然,却冷肃脸色并未提及。只怒道:“城防的人可不都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废物么!史贼反复无常,诈降迟早要叛!河南道诸县,难不成还要再次落入敌手!”那话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不管你两人要朝哪里去,”谢南雁面上浑然没有往常嬉皮笑脸的轻快,眉头锁成一结焦躁,“先出城。这地方不安全,出城之后,你们向北的向北,朝南的朝南——”他话音方落,只见得一道玄色影子如同奔逃的鹰隼,迅捷地点过墙头,掠入哭天喊地的街衢去了。
谢南雁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嘟嘟囔囔道一句:“当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莽夫!叫他送死去,就这样的随随便便。”
“华小道长,我们走罢。我送你出城,你赶快回洛阳去。”谢南雁这句话说得gāngān巴巴的,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樊真离开的方向,又道:“我必须赶紧回军中去了,此般qíng境,我疑心前线已经出了大变故……”他匆匆走至马厩边上,将行囊别在马鞍上,一边大声说:“赶紧走!赶紧走!”
他将马缰扔进华清远手里,华清远握了握手中粗糙的粗绳,方才还在怦怦乱跳的心如今似是成了死灰一抔,仅有的清醒冷静告诉他自己正身处危急境地,他的心底甚至还有些绝望的兴奋,他亟需这样一场混乱来冲散方才过于沉重问答所带来的冲击。
马匹一路抵着墙根奔行,沿途到处都是狂奔的百姓,朝霞如火如荼,诡谲无比地落在每一个拖家带口、神色惶恐的人身上,华清远总是看得很清楚的——他们的眉目,他们肮脏的服着与淳朴的面貌,横流的涕泗与打着冷颤的双颊,他总能认真地、怜悯地看清楚。
——可是他无能为力,就像是这一段崩溃决堤的感qíng一般,他无能为力。
城门处烟尘滚滚,在马蹄扬起的尘埃底下,华清远看见了全身cha满铁箭的、血污和着灰尘黏附在脸面上的兵卒尸体,谢南雁策马在他身边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胡子!定是后半夜的时候缒城进来的!昨夜的月亮还这样大,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南雁将马鞭高高一扬,回头喝道:“跟紧了!”一声响亮的鞭笞,马匹长嘶一声,高高昂起前蹄,宛若一支乌漆箭簇,极快地she向城外。华清远急忙打马跟上,穿过喧杂黑暗的城门,他被城外沐浴在血色朝阳下的qíng景惊得险些攥不住缰绳。
虽说这只是láng牙流兵,却已然很成一片规模,胡人生xing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传言华清远听过不少,但若非亲眼所见,他还不至于如此吃惊。
城外的奔逃的百姓、溃败的士兵、杀声震天的胡兵混成一团,尘土飞扬里偶尔看见一弧寒亮的闪光,是胡刀弯月一般的刃,一扬一甩,常常带出噗嗤喷涌出来的一线血红。而不论是百姓或是兵卒,那些长刀一律砍杀了事,毫不犹疑。地上不久便堆满了成片的人尸,温热的鲜血在清晨的霜气里带着滚烫的白雾,和着血腥一并钻进人的鼻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