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静得太过不寻常了,如同电闪雷鸣前、山雨yù来时那一弹指的静寂,樊真只觉毛骨悚然,一层冷汗渐渐爬满了额头,汇成冰凉一股,划过他满是血污的面目,顺着下颔逐渐汇聚成滴。手间握着的毫笔又攥紧两分,冷汗滴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身后的暗影里突然bào起一个人形,樊真心下大惊,不知那人何时接近,步法竟如此诡秘飘忽,他尚未来得及回身,便觉那人从身后扼住他的脖颈,一手粗bào地捂住他的嘴,力劲大得简直要叫人无法喘息,樊真听见喉头一阵剧痛,咯咯作响,那大力气将他往黑暗的深处拖行。他立时以后肘猛击身后人的胁下,那人反应极快,立刻将身形一歪一闪,避开了樊真的挣扎。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飕飕凉风狠厉地擦过樊真的面颊,方才他站着的地方,竟齐齐钉上了数枚带着倒刺的铁箭!樊真被惊得甚至忘了挣扎,钳制住他的巨力一缓,他被脖颈处骤然放松的力道呛出了泪。在方才痛苦至极的窒息感觉里,他被一路拉进一条深巷里,只见那铁矢落地的地方光亮乍起,是方才那两个故作闲谈的láng牙兵。
“跑,快跑。”那人有一把沙哑低沉的嗓音,话音方落,樊真听得一阵衣袂扬空的飒慡声音,赶忙回身跟上,这变故一波三折,但他至少能够确定,这人许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他勉qiáng拿轻功跟了一段路,这黑暗里的市井小巷,七弯八折的极是难走,也不知赶着走了多少路,他本就体力不支,如今一经追赶,气海丹田中早已空空dàngdàng。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整个人都麻麻木木、昏昏沉沉的,身前那人才止了步子,他一时间稳不住身形,由着惯xing朝前踉跄好几步,不由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不住发着压抑隐忍的喘气,樊真方发觉他们似乎沿着整座小城狂奔了一遭,如今正在颓圮破败的城垛下。城墙上摆着的半只破烂灯笼里,灯火还没有全然熄灭,借着这点昏昏沉沉的光,樊真看见了将他救下的那人。
他认得那身飘逸绝伦的纯阳宫道袍,可这人却分毫没有纯阳弟子所独有的、一眼便能认出来的清高脱尘,大敞的领口与两缕疏狂鬓发,歪歪斜斜的站姿与唇边轻浮làngdàng的一个笑,都使得那人浑然有一种咄咄bī人的玩世不恭。
他挑眉迎上樊真警惕怀疑的眸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稽首,自报家门道:“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第十六章
“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你是纯阳宫的人?”樊真倚靠着城垛墙沿慢慢站起来,横竖却觉得眼前那人奇怪,像是在哪里见过,名姓又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并不喜欢面前这道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轻佻放làng的行举,更是因着他皮笑ròu不笑的一张脸面,在摇曳黯淡的光下多了这几分深不可测。
柳杯酒未曾回答他的话,只笑说:“那日躲在门后偷听偷窥的,原是你啊。轻功使得是好,但现如今也撑不了多久了罢?脸白得像纸,也没什么血气了。你怎到这里来了?又要往哪儿去?”语气熟络得紧,柳杯酒满意地看着樊真眼底闪掠过一丝讶异,歪在嘴边的笑痕更深了。
樊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华清远的师叔。虽说是这样的辈分,但面前这人看来却毫无老态,神qíng里世故圆滑的老到与过分熟络,倒是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樊真没有回答他,却听他毫不在乎这毫无回应的问题,又道:“从这里出去,离睢阳也不远啦,你一直朝南走,想必是去那儿罢。我听闻当时那座城池久攻不下,其里将领死守,以螳臂区区当千乘之车,如此重镇,失守时城中竟已只剩下不足千人。虽说收复,也早便是一座荒芜死城了。”
樊真皱起眉头,这话似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睢阳之战的惨况了,如何轰轰烈烈、如何惨不忍睹,掘鼠罗雀、易子而食、弑妾而啖,人们带着猎奇而扭曲的怜悯,热切地谈着毫不相关的生死,唏嘘喟叹一阵子后,便再也记不得来龙去脉。
骨血分离、心脉摧折的死亡过后,所有乱世中的人都会哀叹战争的规模之大、死伤之重, 可谈遍谈尽之后呢——谁都不再记得了,这一座荒城,也便遗失在满天滚过的长风、卷而又舒的层云中,城中阿谁浴血奋战、为国捐躯,都不再记得了,只有凌烟阁上正在泛huáng褪色的画像毫无感qíng地存着,那一将功成之后的大把枯骨,都不会有人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