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便撑着病痛睡着了,却永远做着噩梦,影影幢幢,全是过往之事、过往之人,睡下时是午夜,睡醒了依旧还是午夜,他便枯坐着。心绪慢慢清楚起来,他是为着见方云白一面,所以来到了这里,可是方云白死了,他又该往哪里去?
冷寂的月色遥映着烛光,他听着月落乌啼,看着斜光到晓,漫长而虚无的回忆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匹滚着蓝边的白绢,朝上缓缓滚动着,成了瑞鹤祥云纹络的腰带,一垂粗粗糙糙的道符一摇一曳。那背影站在黑夜的尽头,正对着熹微的天光,似乎离樊真很近,但不论他怎样向前,却始终遥遥无期。
他定定睁着眼站了许久,熬得两眼通红,却还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早已明白自己那一身引以为傲的花间游功夫,已经随着这一场大病不复存在,不仅仅是那本就脆弱的气血,更有些什么至为重要的东西,渐渐离他而去。他向来不屑于行医救人,向来厌恶那济世悬壶,可是最后竟只剩下这些鄙夷厌恶,还长久地伴随着他。
樊真的目力越发模糊不清,身体僵硬无力,这样的疲乏或许会陪着他一辈子。沈落言站在他的面前,流露出难以自持的悲戚之色,樊真却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沈落言的面前,喉头仿佛被千刀万剐,割得他嗓音沙哑:“师父,徒儿……错了。”
“徒儿——错了!”
他愧对许多人,却直至失去,方觉得失落、方觉得寂寞。这一声错了,他早该说了。
在他的无数个梦境中,莫丹青还是个娇声娇气的小姑娘,眼里时常揣着两个泪包,死死地拽着他的袖角不放,他却不耐烦地走在前头,走在一望无边的晴昼海里,脚步一快,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跟不上,嗳呀一声跌了跤,攥在他衣角上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他自顾自朝前走了许久,待到想起要回过头,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
他骤然慌张起来,回身照着原路奔跑着,却不知跑了多久,一路上并没有莫丹青的影子。他的面上有一些微冷的湿意,脚边也开始打滑,那云霞一般的花海逐渐消退,铺天盖地的雪屑子纷chuī而来,天云山水,都是白色的。
松烟入水般,他的面前渐渐出现一剪黑色的影子,在这雪白的天地间尤为突兀。那马上的人银盔红翎,意气风发。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与那在雪落无声中静静立着的方云白擦肩而过。当他意识到他又这样失去了一个人,那漫天的大雪却已经掩埋了世间一切。他的双腿迟钝,却无意识地朝前迈动,肝胆yù裂,却依旧支使着他苟延残喘。他从昼奔向夜,凄清的月光惨淡地亮起来,惊碎他的万里长梦。
樊真闭上眼睛,两眼的痛楚立刻翻覆上来,可是他的眼眶是gān燥的,连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颤动着嘴唇,喃喃道:“师父……徒儿觉得迷茫……徒儿觉得迷茫。”
他要如何走下去,他该不该走下去。曾经视作唯一念想的人,已经不在了,无比珍重他的人,大概也已经心灰意冷。他回首过往,qíng何以堪,举目向前,不见方向。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第二十一章
那一日之后,樊真的身体很快便衰弱下去,寻常风寒的症状,已经能够令他卧病在chuáng,终日昏昏沉沉。沈落言日日来瞧,日日紧锁眉头、不发一言地出去,樊真很清楚,他的师父还在生他的气,气他不顾惜身命,气他一意孤行,也气他不顾他人感受,径自造成了这般严重后果来。一种冷冽的悔意如同这chūn风chuī又生的野糙,在他的心中难以阻挡地滋生疯长,以至于无论现下如何白云苍狗,他依旧度日如年。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害怕做那一些陈旧故梦,害怕见那一些已逝故人。jī鸣报晓,天色yù明,可是这与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神思游离,呆坐在榻上,似乎很是深沉地在思量些什么,又似乎总是头脑一片空白,仅仅清楚的,便只有那铺天盖地的后悔——但是他已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愧悔什么,对谁愧悔,他没有力气消想下去。
有一日,沈落言照例来瞧他,见他依旧披头散发,满面死灰一般的苍白,原是极深邃的眼眸已经有凹陷下去的趋势,黑dòngdòng没有半点神光,乍看十分骇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qíng,才会将一个人打击至此——樊真什么都没有同他说,他也什么都没有问。但总有些事qíng,若是叫它烂在肚里,只会发酵成伤人xing命的毒药,沈落言空有一身拔毒生肌的岐huáng术,此时却也是回天乏术、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