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静了一阵,肌肤与纱带磨蹭的声音窸窸窣窣响成一片,这gān净利落的手法使得两人并没有过多接触。但杨雪意那一双手,确实是用以弹拨琴弦的修长细腻。只是听闻长歌门下人人风雅无双,满腹才qíng。却不想也有这般困居一隅,青衫落拓的人在。
“道长,”华清远感受到纱布一圈一圈缠绕收束的紧实力道,只听杨雪意轻轻叹了一声,道:“别看我如今这般,曾经也是榜下辍行,曲江流饮的少年郎君,做着扬名立万的chūn风一梦,可如今,终究只能够摧眉折腰,以事权贵,还真是不甘心哪。”
夜阑风静,屯营里却吵闹非凡。只因前军夜战,前线陆陆续续退下不少伤兵,医营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帐中哭喊呻吟此起彼伏,尘土硝烟的气味混杂在满地血痕里,军中药材人手短缺,时况紧急,又逢帐外雷鸣阵阵,风啸电闪,竟是有要落bào雨的势头。
沈落言跟着这支在河南道守备洛阳的军队行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军队消息灵通,只道那两京收复时投降朝廷的史贼,而今竟有复叛之意。此处离东都尚有一段距离,然而却已是风雨飘摇。沈落言满心满意地想着要将樊真送回洛阳,不料天候急变,战事蜂起,搅得他进退两难,一阵心焦。
沈落言的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修习歧huáng之术的时间也不长,医术却是大成,战乱灾年,理所当然便入世行医,他已经不认得这一片曾经熟悉的江湖,却已经痛下决心,一心赴救,不再作任何功夫形迹之心。
可是他这教了许多年的爱徒,他那相好了许多年的旧识,没有一个不是让人cao心的,年纪越大,牵绊也就越多,再不能同从前那般潇潇洒洒,倒是越发的婆婆妈妈。他越想越恨,下针的力道越发大起来,叫榻上躺着的那军士“啊哟啊哟”大声喊叫起来。
“沈先生今日,怎地这样的凶?”因着平易近人,医术高超,军营里的人多半都认识沈落言,那疼得呲牙咧嘴的军士还抽出空来调侃了他一回。沈落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针越发gān净利落了,直叫那人连话都说不利索。
“阿真,帮我一把。”他头也不回地扬声道,将xué位指明,针筒一递。但站在他身侧的樊真却没有接过去,沈落言面色一凝,又将手收了回来。面不改色道:“你去那一处帮忙罢,早些回去。用不着等我了。”
他这一夜忙碌,便是好几个时辰。待得事qíng终了,周遭渐入平静,他方在自己的居所门前遇见了樊真。清晨微冷的风将沈落言那一身未gān透的热汗chuī得透凉,惹得他抖出个刁钻激灵。樊真垂着眼,袖口一折一卷,露出截骨ròu匀亭的小臂,瞧上去怪冷的。沈落言皱了皱眉头,冷声道:“还不快回屋里待着?在这里chuī什么冷风。”
“师父……我……”樊真听得他这句话,方先知后觉地抬起头来,话一出口,却抖个不停,沈落言却像是未听得他这声呼唤那般,径自朝房中走去,樊真低声接着又道:“师父……我做不到。”
“从前在万花谷都学过,哪有什么做不到。你如今这般,”话锋一顿,沈落言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得过于决绝,“罢了。我且问你,你这病原非这般严重,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见樊真不应答,将下唇咬得没有血色,像极了小时候受罚时的倔qiáng样子。“你不必如此讳莫如深,你不说,我也能够问清楚。”
朝露湿而冷,沈落言朝前走了两步,终究还是痛不下心来,将自己的外袍解了,又回身去披在樊真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樊真已然比他要高挑一些了,沈落言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够替他将衣带系好。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樊真似乎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又有些执拗倔qiáng的孩子,小小的软绵绵的手掌由他牵着,在樊真的身上,他看到从前自己的影子。
樊真的面色因由他这一句话而松动起来,唇角轻微地嗫嚅着,衣带在他的眼底环绕成结,随着系紧发出利落的擦响,他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只知道那千言万语,每出一字,都是对他先前所作所为的质问嘲讽。
这些日子他活得jīng神恍惚,夜气方回的时候,他躺在榻上,总有那样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又能够往何处去。他还在此处做什么呢?若不在此处,他又能够往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