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远面无表qíng地起身,眉眼里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厌恶无奈,这本是少年人极正常的身体反应,可却因此让他忆清楚那好梦的内容,一旦揭开那层迷雾,他便骤然觉得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他看昨夜那桶中薄薄剩了一点儿水,便心不在焉地拿了布巾来,将身体糙糙整理擦洗一通,又将脏了的衣物换了。身上有些发冷,dòng穿的箭伤像是颗炽热的扑扑跳动的心脏,却是每跳一下,都使得浑身起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来。
他盘在榻上,吃力地将药换好。身体大不如前,在这样的yīn雨天里,他的旧伤与新伤浸yín在cháo湿的空气中,一并地发着叫人忍无可忍的酸痛,他将坐忘经通身过了一遍,沉滞在胸口的压抑还是未曾有消散缓解的趋势。
日色太昏,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华清远站起身,叩响了隔壁房间的门,那门并没有关,只是虚虚掩着,华清远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见得杨雪意半坐在榻上,似是醒了的。长歌及腰的黑发沉在极暗的天色里,仿佛一大块洇湿的墨团,而脸面又是苍白的,眼尾陷着青黑,像是一夜未眠,这极白而又极黑,使华清远隐约想起睡梦中面前那人,他似乎也有一头柔顺的长发。意识到自己的神思不能控制地飞散进那个太过不真实的梦寐里,华清远觉得有些羞愧的恼怒。
杨雪意微微地侧过眼,朝着华清远笑了笑,声音有些发哑道:“华小道长,早。”
“早。”华清远应声,在杨雪意的榻沿坐下。chuáng榻里侧的墙支着一扇窗,杨雪意将视线移出窗外,竹帘半遮着珠串般接续落下的雨水,却也有一些飞溅而来,落在杨雪意jiāo叠膝头的双手上。华清远探过身去,想要将那帘子放下来,好遮掉这些淅淅零零的雨珠子。
杨雪意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外面的人,是沈先生的徒弟罢。他站了一夜了。”
华清远摘下帘幕的手腕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进那细细密密的雨幕里,确然看见了模糊的一个人影,似乎要融进青灰的雨色里,融进青灰的天幕中。他看定一阵,终究将帘子放下了。杨雪意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行举,心下疑惑,但低声又说:“他看上去很不好。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同样青灰的竹帘一点一点将那黑衣的人影蚕食殆尽。
华清远低下眼。
“你……可是认得那个人……?”杨雪意虽然同华清远只是萍水相逢,但却多少知道华清远的温善xing格,倘若那雨中的是个孱弱的陌生人,他又怎么会露出这般冷若冰霜的表qíng,又怎么会如此不动声色地将这般qíng况置之度外。
华清远沉默一阵,摇摇头。但没有回答杨雪意的问题。
“先前他来到牢中,问我盗马的那一些事qíng,我问他,问他可是你的友人,他也如你这般,一言不发,只是摇头。”杨雪意黠然看着华清远隐没在昏暗室内的面容,只慢慢道,“我同沈先生是旧识,他同我书信往来时。也常提自己有个痼疾难愈的徒儿,大约便是他了。”
“……”华清远依旧没有说话,可痼疾难愈又是何年何月之事?他从前与樊真在一起那样久,光是喜欢他身上那似有似无地纠缠着的药气,便从来觉得那是医营医署里惯有的气味。他思及此处,意念却骤然一收——此般种种,如今与他有什么gān系呢?还有什么gān系呢?
樊真是病是伤,是死是活,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身新伤与旧伤,一心的疲倦与麻木,没有一样不是他直接或者间接带来的。
他为什么还在思念?为什么还在担忧。
华清远张张嘴,话语像是低落的雨声,无力地响起来:“若说是仇人,也不够资格,若说是亲友,更是遑论。我与他……”他的话顿了一下,可终于没能把“恩断义绝”之类的字眼清楚说出来。梦中的景色纠缠着他,踯躅不定的心qíng折磨着他,使他如坐针毡。
杨雪意看着他的神色,总觉触了逆鳞,终于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稍晚的时候,柳杯酒与沈落言一前一后到了这座破旧宅院里,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沈落言看着樊真在滂沱的雨中站了这样久,心疼之余却仍旧是数落他,这与常人无异的身体,居然还想作一些悲痛伤感的苦qíng戏码。
“我见不得你这个样子,早些同我回万花谷去。”沈落言一点也不含糊,直接将樊真拽进室内,柳杯酒走在他的身后,满目戏谑笑意地冷冷地看。沈落言瞪了柳杯酒一眼,又接着道:“跟在后头的不仅有追兵,大约还是有láng牙军的哨探。我劝你先不要想qíngqíng爱爱的事qíng,将自己的xing命保住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