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战乱,那谷地尽头的墓地已然荒糙离离,香火冷清,似是许久都没有守墓人来扫洒供奉了,华清远在四周转了一会儿,见得那被雨水刷得光滑洁净的墓碑后,有着大肆盗掘的痕迹。这般时候,生人已经人人自危,却是连死人的身后物都没能幸免于难。
华清远在坟茔前简单而恭敬地拜了一拜,墓室露天的筑台修得极好,朝里镶嵌在一处山dòng内,石室恰恰好能够挡风遮雨。华清远低下身去,两臂穿过樊真的胁下,将万花扶了起来,靴底踩在岩石fèng里湿淋淋的青苔上,有些重心不稳的打着滑。
他的脸面不知是被雨水与河水的透凉浸得僵了,还是心下的别扭感觉使得他不知自己究竟该qíng何以堪,总之是冷得如同结了一层深宿的秋霜。华清远隐隐约约地正发着怒气,他且不知心下的愤怒是否会因为樊真的醒觉而更上一层楼。
那恼怒的大部分,却是对他自己的,他愤怒自己于自己的冲动心软,既然已经决意要放下了,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朝那人追逐而去的步伐,明明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段无的放矢的感qíng厌烦憎恶至极,但过去的那一个时辰中,他便如同一个没了理智的狂徒,一心只想将樊真救回来。如今一作回想,便令他觉得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不要脸面,也是多么地不凑趣。
华清远好说歹说将人拽到风雨侵蚀不到的石室里,但又怎么看着这yīn暗墓xué中平躺个人,实在太过叫人惊悚。樊真躺在冰冷石砖上,满面苍白,嘴唇青紫,看来冻得够呛。华清远盘腿坐在地上,目光在万花哆哆嗦嗦的唇角上顿了顿,眉峰紧紧蹙起来,终于是起身,迈着不耐烦的脚步,去寻墓xué深处能够生火取暖的柴糙了。
这公孙祖坟本是应有守墓人长期看守,以防偷盗的,故而石室中也应有生火用的炭薪燧石,华清远来来回回找了一阵,前些时候来盗墓的人还算有些善念,竟能够在角落中寻到成堆的柴薪来。华清远翻捡一阵,好在那堆子木柴并没有受cháo,撑上一阵还是能够。
待得篝火毕毕剥剥地生起来,金huáng的焰影摇曳着照亮了墓碑上的yīn刻铭文,堆满香灰的香炉由着热烫的风一chuī,便散漫地浮在温暖的火光里,泛着明亮的砂金色,形成了一道包藏着烈火的雾蒙蒙的旋风。
华清远见得樊真还在发抖,依然是神志不清的模样,方想起此刻两人都被淋了一身水。他不大想理睬樊真,径自将湿了的外袍衣裳都脱下,朝着颓圮的石碑闭眼道了好几个不是,便将衣物都垂在那些冰冷的高立的碑上,好让火舌将它们舔舐得gān燥些。
“我不想救你。”华清远静静坐着,不由自主道了一句。他看着面前因着寒冷而紧闭双眼的万花,人在无意识的时候总像趋光的飞蛾,竭尽全力朝着暖热的源头靠近,他看着樊真抖着手臂,却因着太近火源,而被飞溅而出的火星子烫住了手,他依然没醒觉,只是在深沉的昏厥中痛苦地皱了皱眉头。
“这一路上,见到的死亡实在太多。亲的疏的都有,让我总算知道你先前所说,就算救了一个人,也不能全然治愈这世间诸苦。”华清远的声气很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可他认定了樊真听不见,他愣神看着鲜明踊跃的火焰,又道:“我原以为我不在乎再多死去这样一个人,可我是有多愚蠢,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心中的原则。”
华清远静默一阵,重重叹道:“此生此世,若还如现在这般与你生死与共,我想我一辈子就都无法放下你。我以前从不做梦,遇见你之后,便开始梦见纯阳宫,梦见万花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不知何时,这一切都已然开始与你有所牵扯。”
“所以我希望你将我放了,可我却仍旧画地为牢。十尺太极,不如好梦一场。”
“你给我的……实在太过沉重了。”
这些日子来,这许多话,他从未对人明说,也从未想过有机会倾倒而出,思念与怨怼如同水湾中漫生的苇糙,齐齐地苏生着,在流风中dàng开一波连着一波的心漪。可他一旦将话说开,便已经一点一点卸下他qiáng装的漠然。如同蚌壳破碎的贝类,将那透明而柔软的心腔剖在冷的夜气里,被汹涌而至的砂砾刮擦得剧痛不止。
“之前在盘蛇谷,我是认出你的声音来的。你的声音我怎可能会忘记。可你将我救了,只能令我的心中徒增痛苦不安。明明开初是你先放的手,何以又戏弄一般地回了头。我不明白,但也不愿意知晓。”华清远顿声,又似是安慰自己一般,带着几分自嘲道:“此次救你,是还你上回的救命之恩。之后的江湖路远,我只望再也遇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