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由抽抽搭搭停了哭泣,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又眼泪汪汪地展开臂膀,樊真无可奈何,将他抱进怀中,软软糯糯的背书声音才响起来,间或有一两声抖抖索索的哽咽。阿由背着背着,似乎将一些段落混在了一起,声音渐渐止歇,终于是停了下来。
樊真以为他背不住了,正yù出声提醒,却见阿由不安地揪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今天,我帮住持师父到荒村去拿东西的时候,见到清远哥哥啦。”
灯台的火焰活泼地一扑,室内光色一dàng。
第三十章
天还没有亮,夜气却已经消散得一gān二净。华清远是被热醒的,后颈像是按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正源源不断地发散着令人汗出如浆的热量,他在榻上翻了个身,见得窗牗不知何时被关死了,一点风也通不进来,室内闷热得要命,简直要叫人难以喘息。
华清远赤着脚,轻车熟路地去开窗,明明是在夜中,可这样的闷热却叫他心悸不已,他将窗子掀开,一点儿微末的风带着三两声懒洋洋的蛙鸣与虫啼,渐渐萦住了耳廓。深夏的晴夜天空深蓝,一轮金huáng的月亮高高悬挂,庭中月下是一池粼粼的水,盖满了碧绿而宽大的荷叶。
青牛观乍一看只是寻常一所道观,但在此处待了些许日子,华清远便知晓这地方其实是屠láng会的一个据点。他将里衣的系带抽得更松,好让卷着荷花香的风能将他chuī得松慡一些,月光直直透过窗子,带着些无法感知的冷意落在室内案头的几本卷宗上,华清远皱了皱眉,郁欣等一众纯阳弟子留在洛阳,是因着要与各个地方的寺庙道观保持联系,商讨防范与退敌的事宜,且不说白马寺已然成为驻军地,此处因着是清修重地,查管不严,也是各方线人接头的去处之一。
数日前,屠láng会在溪北矿山的据点终于传来史贼大军进bī洛阳城的消息,天宝十四年以来,这大约是洛阳第二次受兵临城下的威胁,一时间人心惶惶。先前华清远劝过郁欣赶紧离开此处,但郁欣早已接手组织许多机密事qíng,已经无法脱身,华清远担心忧虑之下,自然便留了下来,不想一留便有数月。
近来他时常到荒村去,表面上是采买物资,实则是与白马寺周围的线人暗中接头。寥寥数月,华清远却做得很努力,分毫不似初出茅庐的少年人。
但他已然失眠很久了,白昼时忙碌不已,黑夜里辗转不休,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一根愈崩愈紧的弦,随着大小琐事而被越拧越紧。可若非如此,他总会在偷闲的间隙里想到那些无法忘怀的许多事qíng,简直叫人如芒在背。
意识到神思飘散得远了,他便回到案头,点了灯,翻了那一摞名册来看,那名册并非全然使用汉文写就,中间夹杂着一些胡地文字,华清远学了一些时日,但还是瞧不大明白,故而进度一直稍慢些。然而这东西又重要得很,这是洛阳城内回纥驻军的一部分重要名录。
灯火不久便熄灭了,华清远才想起他今夜已经看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灯碗里本就没剩什么脂油,方才那点火也只是回光返照。他借着月光去柜中摸灯油,却发现那陶壶中半点油水都没有了,估摸着是被老鼠偷舔了去。
华清远无奈地耸耸肩,捧了书,要借着月光翻一翻,好巧不巧,一阵慢慢悠悠的夏风将天边的薄薄的云霾chuī过来,遮住了浅浅淡淡的月光。华清远啪地将书册放在窗台,天不遂人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只得躺回chuáng上,却是越发地清醒,那些虫鸣蛙声,似乎都成了极为喧杂的噪声那般,扰得他心神不宁。白天琐碎的各种事qíng又堆压在心中,与那些过往的心事一同,成了累累巨石,令他的心跳逐渐快起来,砰砰通通,振得心腔发出空落落的回响。他已然很久没有如这段时间一般的压力与紧张。他那满腹辛苦,其实一点也没有因着他回到洛阳而有所纾解。
华清远蹙眉闭了闭眼,却不知躺了多久,还是半点睡意没有。书册上那些逐渐辨不清的字影,黑黑白白地浮现闪烁,最后竟曲扭成他不认识的花纹,白的是花糙的枝叶,蔓生纠缠,黑的是做底的衬布,一切在他的眼前,渐渐形成一副黑白的人影来。
他心烦意乱地睁开眼,身上又在发汗了,他下意识顺着腰侧摸了摸脊背,一层薄薄的微微发凉的汗水。可是这样的动作却令他想起了一些更为久远而充满暧昧的桥段,令他周身顿然燥热起来。他已经这样奋力不去回想了——至于那些偶然的入梦,他也已经尽量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