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似与方才所见并无不同,又好似有着极细微处的差异。几人睁大了眼看下去,一幕幕揭过眼前,直到锦绣衣裙,再次压入箱底尘封,镜中只余一片黑暗。
那黑暗却非是结束,片刻的沉寂后,点点极为细碎的光芒,在紧锁的衣箱中散逸开来。在几人的讶声中,光点离合,幽幽闪烁,直到最终落定,竟是一枝杏花,绣在水红罗帕之上。
杏花光晕迷离,宛如活物,登时叫几人忆起,镜中女子昔年得夫婿折花相赠,这看朱成素的婀娜,便做了半生的心头好,最是流连。此刻帕上花朵几番烁动后,飘飘然离合而出,直上室外枝头。房中漏夜正长,素缟女子残妆和泪不觉睡去,听不得窗外雨声渐急。
雨声中,本已红香零落大半的杏树上,灼灼竟有大片粉红次第而开,如纤细的朱红火焰,蔓延至顶。而到了极盛极旺之刻,却骤然褪尽了颜色,苍白凋零,纷落如雨。落花声中,隐约听得一声女子叹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舒广袖整个人都呆住了,满口喃喃,尽是最末那十个字。翻来覆去不知多少遍,又抬眼看向道知,眸中尽是惶惶颜色。嘴唇连连颤动,只是问不出话来。
道知仍是神态平和,铜镜光芒已敛,他便将其放下了,转而从怀中取出一只破旧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的一抹水红虽说经年蔽旧,褪了几许颜色,但到底那一片颜色,落在眼中,仍是触目。
他托着帕子,悠悠道:“贫僧此来长安,便是为寻这一件旧物。累世执着,皆因此起,正该亦因此消。女施主,如今你可悟了么?”他说罢,双指一碾,一股明huáng火焰突的自那块褪了些许颜色的布帛上窜起。火势起得甚快,眨眼将红帕尽数吞没。风催火势,也翻动那细薄的罗纱质地,绣帕一角的折枝杏花一晃露出几人眼前,再一晃,便成了红huáng色的火焰,吞噬gān净。
舒广袖在旁连出声阻止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罗帕片刻成灰,在无根火焰熄灭后,水红早已成了片片撮撮的黑迹。乱葬岗中风大,一眨眼就chuī得散了,什么也没留下。她茫然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的一眨睫毛,又潸然泪下。
李云茅忙道:“舒姑娘,这故物焚去了也好,正是切除了你那病灶,该是喜事,莫要伤心。”
舒广袖却连连摇头,她哭得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梅影有心上前安抚,但到底心底畏惧着道知,踌躇不敢迈步。唯独道知却与几人不同,欣喜合什道:“恭喜女施主,终是看破此障。此劫已过,日后但凭心走去,再无挂碍了!”他说着话,弯腰取了锡杖在手,长诵一声佛号,竟是转头就走。
李云茅忙赶上两步,扬声道:“大师,那宝镜……”
道知朗声笑道:“此非是镜,乃是因缘。因缘已破,谈何存焉!”更大步走去。夜色苍茫,片刻已吞没了他的身影,只能听到锡杖头上细微的金击之声,犹被朔风chuī送。一同送至的,还有隐约吟哦:“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chuī送每年chūn。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
李云茅和梅影面面相觑,那一边道知已经走得全无了踪影,只得回头来看舒广袖。舒广袖哭得站不稳当,又无处借力,gān脆蹲下了身,抱着双臂,埋头在臂弯中抽泣。李云茅见她好半晌不肯抬头,只得扎着两手,冲着梅影呶了呶嘴。梅影会意,上前陪着揽裙蹲下,一手轻抚舒广袖后背,一边柔声细语捡着些宽心熨肠的话儿来说。只是她说了半晌,仍不见舒广袖抬头,也颇无奈,边站起身边向李云茅苦笑一声:“儿怕是不成,要不然还是道长您来试试……”
话说一半,忽的觉得裙边一紧。一低头,就见舒广袖仍是那个抱膝埋头的姿势,却分出一只手来,捞住了梅影一幅裙角,扯了又扯。
梅影意外的眨眨眼,复蹲下身,这一次gān脆凑得更近些,柔声道:“舒姑娘,怎么?”
舒广袖动了动脑袋,却仍没抬头,梅影不得不凑得更近些,这般细微的距离,连李云茅的耳力也听不清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就见梅影先是一怔,忽的“噗嗤”一声,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过来,袅袅娜娜福了一福:“需麻烦道长一事。”
李云茅忙道:“但说无妨。”
“请道长……”梅影目光巡梭四周,很快敲定了一处,抬手一指,“请道长移步到那边的老树后稍候片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