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山中冰雪消融,林中雾气缭绕,时时传来化雪的嚓嚓声,偶见银枝雪柳,枝头也晶莹发亮,冰花簌簌落在石苔上,顺着石间沟壑汩汩汇入蜿蜒的林泉中。遥遥望去,湖光山色间林海碧波万顷,松涛阵阵,参天巨木皆是纵横姿态,自有一段傲然风骨。再往外看,层叠的树荫后透出大片天空,云轻如棉纱,在如洗天幕上缓缓流动。
传说山川皆有灵xing气蕴,无数鲜为人知的生灵妖魅盘踞在这片山脉,山中有白桦红杉和甘甜浆果,有奔涌河流亦有紫貂赤狐。当地人认为这是一片被山神眷顾的土地,每每入山都会叩首以示虔诚。
走了一个时辰,前方树林渐渐稀疏,露出被阳光照得翠绿的糙地,秦玉颜长吁一口气,将米灵放了下来,道:“出森林了,前面糙场上有住户,可稍作歇息。”
说罢,又解开被绑在麟驹上的谢孤鸾,扛着他三步并作两步敲开了山民的木门。
正是晌午,被冻了一宿的米灵终于缓过劲儿来,对着炭盆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见秦玉颜靠在角落打着盹,阿澈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嘴里小声埋怨了两句。余光一瞥躺在榻上的谢孤鸾,顿时浑身激灵,一跳三尺高,连滚带爬地跑到秦玉颜跟前,抓着他肩头使了死劲儿摇。
秦玉颜无端被人叫醒,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你作死!”
米灵大着舌头:“道、道长——醒了!”
“什么!”秦玉颜一把推开米灵,见谢孤鸾已坐了起来,睁着眼,直愣愣地看着两人,大声道,“谢孤鸾,你怎么样!”
这一声吼震得屋顶最后几片积雪一齐落了地,阿澈瞬间夹着寒风冲了进来。屋中针落有声,众人都屏息凝视着他,大气不敢出。
谢孤鸾转了转眼珠,苍白病态的脸上一开始还带有迷茫之色,慢慢地便恢复了神智,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可曾沐浴?”因长久未说话,他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但问出的问题却让人一怔。
“啊?”秦玉颜摸了摸后脑勺,答,“洗过啊。”
“头发呢?”
“都洗了,有水便替你洗。”
“谁!”
“自然是我,难不成你还指望这半死不活的小孩儿和个孤魂野鬼?”秦玉颜理所当然。
阿澈嚷道:“你说话注意点!”
谢孤鸾面上一僵,颤巍巍地伸手扶住额头,一张脸藏在披散的长发里,半晌也没动静。
秦玉颜既欣喜又是莫名其妙,左思右想憋出一句:“你一不问自己在哪儿二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就问这个——洗没洗澡?”
谢孤鸾埋着头扔不说话,秦玉颜急了:“你这么爱gān净还是不是爷们儿——老子半个月都不洗澡!”
“姓秦的,我敢保证道长不是这个意思,”阿澈幽幽地说,“他是害……”
“这是哪儿?”谢孤鸾迅速地打断了阿澈。
“鲜卑山,姓秦的带你去找夏临渊治病,今日是四月廿六,过不了多时便要立夏了。”阿澈似笑非笑地答道。
秦玉颜搀着谢孤鸾在糙地上缓行,数日未活动的身体还很僵硬,好在谢孤鸾底子好经得住折腾,不到两个时辰瞧上去就已恢复得差不多。米灵替他诊了脉,道谢孤鸾内里还虚得很,塞了一枚冰蚕给他,过后又一脸ròu疼地哎哟直叫。
谢孤鸾整个人比以前钝了不少,像有万般心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天暗了下来,谢孤鸾仍呆坐在不远处的糙地上,面对着漆黑的一片群山。阿澈弯腰看了看他,索xing也一屁股坐在谢孤鸾身侧,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道长,快看天上,是星河。”
谢孤鸾抬起眼,夜空黑中透着点蓝,又透出些剔透的银亮来,听闻在辽远的大海中,海水便是这般颜色。星辰漫洒在碧落上,如一捧碎冰,整条银河在空中流动,定眼看上去,竟像是脚下土地也在跟着旋转。
阿澈道:“这样的景致在中原难得一见,鲜卑山中可见天上的烛龙,若是烛龙现身,便有星陨如雨,是千年一遇的异像。道长,万一我们有幸观之,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谢孤鸾颔首,仍是默不作声。
他睡了太久,他自己是知晓的。只因他做了一个太长的梦,梦中除了儿时反反复复的qíng节——那个男人和阿澈,还有一些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