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忆中起,就没有见过父亲。这对年幼的叶锦城来说,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一起长大的同辈孩子中,没有人敢嘲笑他。不光是因为他家境优渥,是叶家较近的直系一脉分出,也是因为母亲的qiáng势。记忆中他从未看见母亲流泪,更没有同辈孩子敢在背后议论他什么,虽然他隐隐觉察到,长辈的师伯师叔提到母亲时,虽然鲜少背后议论,可脸上总带着惋惜的模样。他还太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在他还提不起重剑时,看过母亲与她的师兄弟们切磋,双手紧握重剑,英姿飒慡的模样和美丽却坚毅的面容,坚韧不输男子。
她是幼年的叶锦城全部的勇气,即使没有父亲,他也觉得只要有她在,什么都能担当,只要在母亲杏色的衣摆旁,就总有安宁和温暖。她挺括又飘逸的杏色衣服,她手握重剑的英姿——全部是力量,是不惧别人议论,能我行我素、掌握运命的力量——他还太天真,天真得不知道运命充满欺骗和假象,感知不到力量在重压之下也会一点点碎成齑粉。
母亲开始频繁地接到信件,她的躁动和不安,即使年幼的叶锦城也感觉得到。在入夏的时候,母亲在夜里挑起一盏灯火,坐在桌边读信,读完信不叹气,也并未哭泣,只是沉默地将信件放到灯火上引燃。叶锦城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像是平静冰面下暗涌的cháo水,指不定哪一日就要破冰而出,引发滔天巨làng。他询问母亲,她却从来只是微笑,告诉他好好读书与习武,不用想其他的事qíng。她开始频繁地抓住每一个在外行走江湖或者做生意的师伯师叔,询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qíng。叶锦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可远远看着他们,已经能感觉到,那些师伯师叔,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从脸上流露出来,有的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个夏日很长,少雨,直到有一日他下学归来,天空暗沉沉地布满yīn云,闷雷在灰蒙蒙的湖面和飞来峰的峰尖上滚动,孕育着夏季的大雷雨。这闷雷听得人心慌,他又未带纸伞,只能急匆匆地往家中跑。
宅子里没有人,下人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闷雷一声声滚动得越发急促,年幼的叶锦城奔过月亮门,跑到屋檐下,雷雨前的疾风chuī了起来,他用力推开比他高上许多的门,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身后刮来,衣摆、头发和地上散落的凌乱几张惨白信纸,都疯了似的狂乱飞舞起来。屋子里无比昏暗,直到外面一道白亮的闪电直劈下来,随即惊雷惨叫着炸响,他瞧见自己头顶上的位置晃dàng着杏色的衣摆,无力垂在半空的双足和随着狂风不住摆动的惨白绫子,像是活了一般冲他扑来。他直瞪着眼睛,只觉得手足俱软,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类似刚出生的猫狗崽子一般呜呜的哀鸣,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之前母亲踩踏着自缢的凳子绊倒,怎么都爬不起来。外面炸雷尖啸着接踵而至,整个屋子一明一暗,随即豆大的bào雨狂泻而下,天地之间骤然拉起昏暗惨白的帘幕。
他被一群冲进门来的人拽住手脚,为首的是师叔叶思游,他用力捂住叶锦城的眼睛,将浑身哆嗦的叶锦城往外面拖去。他挣扎大哭,四肢乱踢,死也不愿离开母亲身边,可终究抵不过大人们的力气,只能尖叫嚎哭着被拉出门外。挣扎踢打间有人松了手,他被拖开的一刹那,看见叶思游弓着脊背瑟瑟发抖,双膝似乎不堪重负地一软,跪在还在横梁上摇晃的母亲下面。
他没有生病,却一连数日地沉默,不再说话。叶思游流着泪收他为徒,抱着他去送别灵柩,他用双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的衣领里面,那漆黑的棺木太过可怕,尽管知道那里面是他的至亲,他却不敢再看一眼。直到下葬结束,他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来,平常聪明伶俐,却一下变成了这样,叶思游焦虑痛苦,辗转反侧,他却仍然一语不发。母亲的死引发山庄里突如其来的沉默,那段时间,与母亲认识的人都不说话,可谣言终究止不住,他冷眼旁观,总能在每一日人们悄悄的、背着他的议论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有一日听见师父叶思游与人争执,直到大打出手,言语间涉及到母亲,那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却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叶思游挂了彩,回来因为私自与同门师兄斗殴被庄主处罚,闭门思过。叶锦城沉默地去看,他看见叶思游在佛龛前面静坐,默然流泪。
他对叶思游道:“师父,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