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漫长,许多时候他并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根本无力无心去思索这种问题,只是在藏剑山庄呆得久了,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开始似曾相识。尘封在记忆深处许久的目光如今又出现了——那种小时候常常能看见的目光,他拾起零星散碎的回忆,在其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却时常能看见小小的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对他十分疼爱,甚至时常给他梳上一个藏剑山庄女童才有的发式,他有许多凌乱的模糊回忆jiāo织在一起,但是其中十分清晰的几缕脉络丝丝分明——小小的自己拖着对他来说十分沉重的剑,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后面,走过藏剑山庄铺满金huáng银杏叶的小路,庄子里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常常嬉笑说他是姑娘,这嬉笑中不带那种明显的蔑视——有母亲在,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可是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即使他们如常同他玩耍、读书、习武,他们看他的眼神,也依旧带着微妙的规避。那时的他,还没有成长到能让这些事qíng引起他的在意的程度,所以他也确实不甚在意。而这些目光,在母亲去世后,在他渐渐长成出色的少年、青年后,逐一消失了。
他曾经以为这些目光是消失了,可是如今他开始觉得,它们从未离他远去,那些微妙的鄙夷、嘲讽、讥谤,都躲藏在深深的角落,只待他陷入被动,就要倾巢而出。是了,如今他可以再次感觉到这些目光。他记不大清楚时日,但是浮动的记忆仿佛一尾尾警觉而心xing不定的游鱼,时而猛地在水面上掀起一个小小水花,或者留下几串气泡。他能感觉到那些伺候他的下人们的眼神,斜睨着自己,仿佛在打量一只可怜的没有爪牙的怪物。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往往会沉入新的想法中去,暂时将这些抛至九霄云外。自从想起了静亿的话,他就一直牢记着,尽管对于其他事qíng仍旧昏沉,这些话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他qiáng迫自己安静下来,即使心里存着什么疑问,也不再去问人了——即使是下人。他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点点隐隐的不耐烦。这些目光刺痛了他,伴随着唐天越和陆明烛的名字一起刺痛他,让他在深夜里无声流泪。
他qiáng忍着不再询问重复的问题,只因为要找机会去嵩山。师父将他看得很紧,他身上无钱无剑,想要长途跋涉去少林寺,谈何容易呢?更不要说叶思游与白竹对他层层看守,生怕他离开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他安静了足足几个月,只为了让每日跟随他的下人们对他不再严防死守。
出了藏剑山庄,他去了杭州城。他知道自己心思并不大清楚,总是不由自主地忘事,但是也只能qiáng自硬撑。他去质库典当了几样不太显眼的随身物品,换得一些银钱,将自己打扮成平凡无奇的模样,去铁匠铺购置兵刃防身——其实这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习武之人的本xing促使他去这样做。杭州城是他熟悉的地方,开始他觉得茫然,可几个来回后,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逐渐被拉扯出来,让他的一切举动开始有条不紊。他乘船去扬州,再从扬州由陆路去嵩山。思绪时而非常清醒,时而迷迷瞪瞪,沿途不换车夫是他提的,只怕自己路上又犯起迷糊来,jiāo接的人多了,就容易节外生枝。一路上他都竭力保持清醒,有时候考量一件事qíng,开始那种熟悉的头痛,他就只能qiáng迫自己赶紧停下来,以免又一次陷入迷惑中去。有关唐天越的一切事qíng他都记得很清楚,宛如昨日刚刚发生,这些事qíng已经在心里沉积为永远不可能磨灭的痛,让他多少个夜晚辗转无眠,枯卧一夜,久了,也就习惯了;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会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泪不止,痛入骨髓,却还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仿佛只要凭借陆明烛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
藏剑山庄已经足足闹腾了数日。叶思游差人出去找,却什么也找不见,整个藏剑山庄都被他们翻了个遍,确实没有叶锦城的影子。叶思游差人去了杭州城,试图凭借藏剑山庄在杭州的势力寻找叶锦城,可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询问到每一个人,找到每一间店铺。几日下来,音讯全无。
白竹沉默不语地站在湖堤上,凝视着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chūn季,本来这西湖美景是分外美好的,但是因为这件事qíng,连湖光山色似乎也变得yīn郁起来。
“我这就去找人来下湖。”叶思游缄默了许久,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白竹听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话背后所包含的可能对叶思游来说,太过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