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每日有多少时间睡着,又有多少时间醒着。入眠对他来说,是痛苦的事qíng。每当躺下,他就总能想起叶锦城。到了这种时候,被押入无明地狱,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让他痛彻心扉,西迁路上,他想不起叶锦城这个人——疲累、辛酸、痛苦,让他什么都不去想。他要想的,只有保护师弟师妹,让他们回到家乡去,回到明尊圣火照耀下的光明中去。他来不及恨,来不及后悔。可如今长夜漫漫,无所事事,那些旧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在静夜里扑上来,多少个夜晚,他盯着牢门外噼啪燃烧的火把,听着看守换班的些微动静,一夜无眠,枯坐到天亮。
恨,只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那些温柔缱绻,全部都在一夜风雷中碎裂成灰,成为彻底的笑话。如今他才明白,叶锦城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嘲笑他,在算计他,可笑他还如此愚蠢,只以为那字字句句都出自叶锦城真心。想着与他共度此生,甚至想着为他一辈子留在中原。事到如今,叶锦城做过的事qíng,已经不是他最痛苦的回忆,最难堪的,莫不是自己为qíng蒙蔽双眼,大祸临头还浑然不觉。恨,恨叶锦城入骨,可更恨自己——这些日子他早就将所有的事qíng都梳理通顺——叶锦城既然是为了唐天越报仇,那三年的时光中,只怕也跟自己一样,恨,恨不得将每日面对的、夜里睡在身边的人挫骨扬灰——他有时候思及此处,竟然能奇异地跟叶锦城找到些许共鸣——大概就是这样的恨意,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恨意,那三年里,只怕叶锦城也时时恨不得与自己同归于尽吧?有些事qíng,是早就露出端倪的,只是他当时识人不明,根本想不到这些罢了。
将他独自关押在此处,说是要他洒扫思过,他却从来也提不起力气来gān那所谓洒扫。牢房另一侧的石道不知通往何处,数日下来,他一次也未走进去看过。这地方yīn森寒冷,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是要害怕的。可如今的qíng状,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怕——比这更可怕千倍万倍的事qíng也已经经历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明烛翻了一个身,身下石地隔着糙毡透露出一股yīn寒,他觉得腰侧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地方缺医少药,旧伤发作,只能硬捱。辗转反侧的长夜对他来说太多太多,已经快要习惯了。他盯住牢房另一侧黑漆漆的石道,突然翻身坐起来,抓住牢门上铁链摇晃,叫来看守。
外面显然已经是夜深了,那看守弟子睡眼惺忪,脸上颇有几分不耐烦,可对他还算客气。
“大晚上的,gān什么呢?”
“给我个火。”陆明烛指一指那石道,“我想去看看。”
“哟,大晚上的!吩咐你来此洒扫思过,这都多少日子过去了,不见你动半步,这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法王也未曾吩咐过让我何时洒扫,半夜不行?”
看守弟子撇了撇嘴,不耐烦地将燧石扔进陆明烛手里。他们倒不怕他放火,此地就没什么能烧的,何况让他洒扫此处,没有照明,总是不行的。
陆明烛引燃了火把。火把牢房中原来就有,只是他一直未曾动过。他举起火把,走进石道中。扑面而来的灰尘和微微的霉味,呛得他不由自主开始咳嗽。陆明烛用手掩住口鼻,慢慢往里面走。空旷的石道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倒是有些吓人,前面黑漆漆的一片,那股与藏经殿似曾相识的味道,倒是越来越重。陆明烛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前面似乎到了一个大厅,他举高火把,四下看去。
是个大厅,连着另一条石道,这里面空寂无人,但是由于不与外界通风,倒只有薄薄的一层灰。陆明烛粗略看了一下,就发现这与他之前所呆的牢房十分相似,大厅四周都是一间间的牢房,那些门上还拴着锁链,但是都七零八落地开着,显然这地方,之前不管是做什么用的,都已经废弃很久了。
陆明烛举高火把,往前走了几步,的确是一片空寂,什么都没有,另一侧的石道还是黑漆漆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自己走过来的那条道,没有了火把的照明,也陷入一片黑暗——他嘲讽地笑了笑。这没什么可怕的,自己在中原的那几年,如今看来只会比这条路更黑。他懂得法王的用心。这大约是废弃的旧日石牢,将他独自一人关在此处,洒扫收拾,时间长了,只怕再大的不满和冤屈,都被磨得平了下去,这也算是修身养xing了。他想着想着,又想转身走回去了。这里的味道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看见某些敞开的牢门里,堆着许多肮脏的像是书卷之类的东西,也许是经卷——可是这地方,怎么会有经卷?他懒得去看,那些故纸堆散发出灰尘和霉味,让他十分厌恶——不止是厌恶,陆明烛停了下来,用手撑住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