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不知何时风停了,一切都寂静无声。唯有三生树上那些泛着莹白和浅淡蓝紫色的奇异花叶,不知何故轻轻摆动。谷清泉在花树下驻足,陆明烛急急忙忙地追随她的脚步走上前去,谷清泉在对他微笑。
师兄,你还记得么,三生树的花,从来不谢。
陆明烛发怔地点头,他想伸手去触碰她,他对她虽然没有男女之qíng,可是她确实是他最疼爱的、最对不起的师妹。谷清泉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什么,陆明烛只看见她鲜艳的嘴唇微微张合,却听不清她说的后半句话。
师兄,你走了之后,我经常来这里,许过很多可笑的心愿,这些心愿,一个也没能实现。她微微地笑着,好看的脸上流露出让人于心不忍的失望,师兄,你……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在喊谷清泉的名字。四周一片寂静,屋子里的东西在暗夜中看不清楚。屋外的风声已经渐渐快要停了,他这里与别处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可他知道今天是山下百姓能上山朝拜圣火的日子,四处一定早就熙攘起来。陆明烛掀开毯子,走到外面,清晨的光已经隐隐透向四面八方,他转身望着西北方向。今日他不去朝拜圣火,他要去看看三生树。
轻功许久没用,颇有些生疏了,可赶到三生树的时候,也没有花多少工夫。这里原本经常有许愿的年轻恋人,可今日因为是朝拜圣火日子的缘故,四下里都空dàngdàng的,只有一树灿烂花叶,静静地兀自绽开。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四下里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陆明烛在树下坐了片刻,他想起许多往事。烈日渐渐升高了,虽然晚上的风尽是秋季的寒凉入骨,可此时还是很热。陆明烛被照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摸摸身后,谷清泉的弯刀安静地贴服在后背上。他深信头天晚上之所以没有梦见叶锦城,是因为谷清泉托梦给他——师妹,的确已经死了。这是他理智中早就知道,却一直排斥去承认的。
四周开始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陆明烛提了口气,攀上树gān,三生树花叶浓密,这里面没有烈日的炙烤,一下子凉慡下来,连心底里那种烦然的燥热都瞬间褪去了。陆明烛将弯刀取下来搁在一旁,将双手垫在脑后,在枝gān上躺下来。这枝gān十分粗壮,躺他一个人绰绰有余。耳边响起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似乎是小孩子们在花树下天真的对话。陆明烛知道这是记忆深处的声音,因此只是微微一笑,合眼沉思。
这树荫里面太过凉慡舒适,他很快就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直到被寒凉的风重新chuī醒。陆明烛一面惊讶着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一面扭头看看天际。外面已经黑了,从fèng隙间可以看见一轮皎月当空高悬。陆明烛侧耳听了听,这里听不见远处的圣墓山上任何动静,不过想必朝拜圣火的活动尚未结束。
他觉得有点冷,打算回去。陆明烛半坐起来,从花叶掩映的fèng隙中,他看见远处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沙地上,有个人踏着一地白霜似的月色缓步而来。陆明烛停住了动作,他觉得稀奇,今晚上,竟然也有人不去朝拜圣火,却和他一样来到这里。
那人渐渐走近,瘦高的身材,虽然披着大氅,可仍旧能看见里面的衣物被月光照得反出一种浅浅的杏色。陆明烛停下了动作,倚在树gān上,皱了皱眉,这色泽他很是熟悉,却并不想再看见。
那人走到距离花树十来丈开外停下了。他伸手除下遮挡着脸的风帽,月色如水,一瞬间流泻在他满头霜白上。寒凉的风温柔地chuī着,将那些流动的月色从他扬起的银色发梢上chuī下来。
花叶深处陆明烛扶着树gān,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看见的是叶锦城的脸。
(八十)
皎月高照,芳树静美。偶尔有一阵柔和的绵长冷风chuī过,三生树上延伸出来的那些纤巧枝桠下悬着的古旧铜铃,在风的温柔抚触下轻轻摇动,发出沉淀着无数回忆的吟唱。
陆明烛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期望自己是看错了。可叶锦城站在那里不动,只是仰头凝视着树冠。月光皎洁而清晰,陆明烛可以很清楚地从浓密的花叶后面看见他的脸。在他艰难苦恨的记忆中的叶锦城,满头青丝消失不见,像是凭空给洒满天地间的月光清辉洗成了白色。陆明烛能看清他的脸,那触目惊心的银色眉头,都在月色下显出一种柔和的光泽。与那些虽然泛白却依然被月光照耀出光泽的头发相比,他看见叶锦城的脸,原先柔和俊俏的线条全部销蚀下去,他的脸显出憔悴的苍白,像是秋日里枯萎的花糙——即使是这样,他也认得出他是叶锦城。即使他死了变成灰,他也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