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抽紧,冷汗顺着后背涔涔而下。他没有看错,这是叶锦城,这真的是叶锦城。痛苦不堪的记忆扑面而来,一下子将他紧紧包围住,从心底里涌上来的一股难以名状的恨意,尖啸着冲他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你怎么站着不动!你怎么还躲躲藏藏!刀就在手上!刀就在你手上!杀了他!管他下面是人是鬼!杀了他!将他挫骨扬灰!陆明烛没发觉弯刀已经被他拿在手中,他只能听见一阵阵轻微的咯咯响动,不知道是后脊骨互相挤压发出的声音,还是自己紧咬的牙根在剧烈颤抖。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瞪着叶锦城又往前走了几步。
无数的回忆蜂拥着尖叫着随着叶锦城的步伐扑向他,让他连吐息都困难了。心中的声音持续尖声叫喊着让他提刀而上,可陆明烛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在树枝上站得笔直,紧紧地贴着身后的树gān,像是害怕被叶锦城发觉一般。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感觉到后颈滚滚而下的冷汗将头发粘了起来,极不舒服。只有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因为紧绷开始酸痛不堪,他心中已经开始大笑,笑这样胆小如鼠的自己——刀就在你手上!你躲什么呢!此时不是大光明寺战场,他也再不是那个深爱叶锦城到丧失判断力的陆明烛,还躲什么呢!无数这样的念头尖叫着,咆哮着,可他不知怎么,就是连半步也挪动不了,那些声音越是大喊,他竟然发现自己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更是紧紧地往树gān上贴去。他以为这是恐惧,开始更加尖刻地嘲笑自己的胆怯,被人伤害了而不敢还手,这不是他的xing格——可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比恐惧更复杂千万倍的东西,他说不清,可他就是不敢动步。
他开始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叶锦城离他仅仅有几丈之遥。隔着浓密的花叶,他看见叶锦城抬起头来。
一阵寒意猛然滚过陆明烛的肩背,他心绪激dàng之下,忘记收敛气息,这么近的距离,恐怕是被叶锦城发现了。他握紧了双刀,正准备硬生生bī着自己迈出这千钧一步,却突然发觉叶锦城有些不对。
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叶锦城只是仰着头,打量着那些在夜色中泛着温柔银白和浅紫的灿烂花叶。夜晚的三生树有多美丽,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了,叶锦城似乎也被这种显而易见的美丽所折服,陆明烛看见他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很快被那种先前的憔悴神色取代了。他这么一走近,陆明烛才终于察觉,叶锦城虽然依旧腰身挺拔,步态轻盈,可那种原先的武学根基已经所剩无几,气息更是清浅虚浮,再看他在月光下越发白寥寥的脸色,竟然仿佛是内力尽废的模样。
陆明烛僵在那里,握着刀的手本来在簌簌颤抖,此时渐渐稳定下来。风善解人意地chuī得花叶沙沙作响,连带着铜铃们也发出清越而温柔的声音,掩盖了陆明烛不稳的喘息声。陆明烛松了口气,虽然他看得出,就算没有这阵风,自己也不收敛气息,以叶锦城如今的qíng状,也未必发觉得了自己。更甚者,自己若是直接轻功离去,他也是追不上的,断不必有什么顾虑——
他想着想着,突然恼羞成怒地咬紧了牙齿。掩藏,或者离去,他一瞬间将这些念头转了个遍,却为什么不gān脆一刀杀了这个从前的qíng人、如今让他日夜不安的仇家,彻底了事呢?这个念头像一阵灼热的烈焰,将他的心绪瞬间焚烧起来,偏偏此时又chuī来一阵更大的冷风,陆明烛只觉得身上冷热jiāo替,哪怕是当初初入圣教,接受圣火试炼之时,也断没有这般煎熬。
“明烛。”
这两个字清晰地传入他耳朵里,陆明烛只觉得全身一阵苏麻,随即是铺天盖地的疼。这两个熟悉的字,这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江南口音的官话,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此时却像刀子一样冷飕飕地捅进心里,让积攒了数年的痛和冷一点点地流淌出来——他看见自己了?陆明烛觉得全身冷而且疼,却又听见叶锦城道:“明烛,我来到这里,也有半年了,我是想来找你,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他并没有发现陆明烛,不过是在对着自己心中臆想出的那个陆明烛自言自语罢了。
“我……”他听见叶锦城似乎哽咽了一下,不过也许只是风将他的声音chuī得断续了一下罢了,“我找不到你……可是即使能找到你,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