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这个实在的答案脱口而出,叶九霆只觉得一股热意哽咽在喉咙里,心中却猛然地闪过一道念头,让他骤然清醒——他这才明白过来,陆明烛口中所问的师父,并不是叶锦城,而是叶思游。十六年过去了,已经整整十六年过去了。叶思游已经不在人世多年,当初的大师兄,也已经是自己的师父。可这些,陆明烛却并不知道。十六年了。已经十六年了。可是不管陆明烛问的是谁,是叶思游也罢,是叶锦城也罢,他又该怎么回答呢,是好,还是不好?
“……不……很好,”叶九霆连忙改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师父……他很好……”
(九十九)
天色越来越黑了,陆明烛褪下白色的外衫,只穿着深色的衣服,拉着陆嘉言往回走。风沉默地chuī在他身上,像是很多的时光和沙粒从身边流走了。他知道身后的叶九霆还带着满肚子疑问和不安站在原地,可是他却并不想回头,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叶九霆并没有追上来。陆明烛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他们都带着一样的难堪。过于长久的别离,让重逢变得尴尬。对于叶九霆来说,这尴尬必然与叶锦城有关——叶锦城现在怎么样了,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对于他自己来说,哪怕只是面对叶九霆,也终归要不可避免地惊讶起来。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时间流沙一样的质地——尽管他知道,距离大光明寺那件事,已经十六年了,距离他头一次看见叶九霆,也已经整整十八年过去,可叶九霆在他的记忆深处,还是那个幼小的孩子,自己只消一只手就能提得起来。可是岁月多qíng,当初细弱如初生花糙的孩子,竟然已经长成了这样英挺的男人。他其实知道,叶九霆同他一样,要接受这十几年岁月断层所带来的惊诧,从他那声脱口而出的称呼就能听出来——称呼还是旧日的称呼,自己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陆明烛了。
不过这短短的数日,这样的感觉就已经接连出现过两次。关于同叶九霆相遇的这件事本身,其实他一点也不惊讶,几天前他回到洛阳,途经枫华谷时,就已经在驿站附近看到过叶锦城。尽管正值战乱,可是枫华谷的驿站却仍旧人来人往。尽管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逃避,可他很清楚,自己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双脚却一直站在那里,半步也没有挪动。叶锦城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去洛阳,他看见他忙忙碌碌地跟驿站jiāo换马匹,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十二年前,在三生树下他见过叶锦城一次,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隔着山山水水和无数的时光碎片,当初那一眼已经无比模糊。他站在驿站二层的平台上面看着叶锦城,那头白发让他觉得无比熟悉而又陌生。在自己的印象中,对于叶锦城的感觉碎裂成好几个断层,多qíng的和无qíng的,年轻的和现在的。这些碎片纷纷扰扰,让他一时间觉得恍惚。在无尽的困顿和苦闷中,他设想过无数次若是与叶锦城再次重逢时的模样,深藏多年的恨意在这个时候又翻涌上来,却又不足以让他上前。只要一回头,叶锦城就可以看见自己,但是叶锦城并未回头。不过他知道,这不是问题,只要是去洛阳,迟早都会再次遇见,迟早都要将当年的旧账做一清算。
“师父……”陆嘉言的叫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陆明烛俯下身子,看见陆嘉言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什么陌生人一般。陆明烛皱了皱眉,他不知道,之所以让陆嘉言露出这副神qíng,是因为自己眼睛里闪烁着平日里很少见的、冷的光。
“没什么,回家。以后再出来玩,不要随便搭理奇怪的人——也罢,回去了再同你仔细说。”陆明烛说着重新牵起他的手,“师父近来要忙了,如果出门在外,到时候送你出去借住,你要记得听话些。”
屋子里只传来一个人絮絮的低语,更显得气氛格外沉静肃穆。四下里或坐或站的十几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凝听着中间的人说话。láng牙军攻占洛阳后,势头日盛,潼关虽然有二十万大军镇守,可是渐而吃紧。东都洛阳成了láng牙军腹地,周边所辖州县皆盛产粮食,为了支援前线推进的战役,láng牙军派人四处搜刮征粮,不仅分派到州县头上,而且更多从商会下手,各地富商都免不了遭到摊派。这个消息从屠láng会派进商会的人中间传进来,经过数日的反复打探,很快就确凿了。大量的粮糙从腹地源源不断运往láng牙军bī近潼关的先头部队,这样下去,潼关便越发吃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