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的白发。这些年来,有无数人用这样好奇又赤luǒluǒ的眼神看他。看得多了,那些刀剑一般的目光在身上血淋淋地划来划去,也就不再疼痛。眼前孩子的神qíng天真无邪,叶锦城本来就喜欢小孩子,这孩子又八成是明教弟子,更让他觉得亲切。叶锦城弯下腰,用手摸摸他的脑袋。
“没事,没事。”
那孩子点点头,转身飞快地一溜烟往营地里跑去了。叶锦城在后面慢慢地往回走,思绪飘忽,渐渐飘向十二年前。三生树在月夜下静谧无话,唯有上面古旧的铃铛随着大漠里的风轻轻频响。芳树静美,皎月高照。他跪在三生树下失声痛哭,许下愿望。再也不见,此生再也不见。可是时光流转,明尊似乎终究因为他不是明教弟子,所以没有听见他的许愿,让他们重新相见。只是这些年来所有事qíng纷纷扰扰,上天从不曾听从他向往美好的祈愿,让他无数次感慨世qíng多舛,天意如刀,可这一次,上天仍然没有听见他当年的祈愿,却反而成了天意垂怜的明证。
他走进营地里。四下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点残余的火光,和深处几间屋子里还有隐约的人声。叶锦城在外面徘徊良久,却终究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回廊下站着等待。他望着几处微微闪动的火光,思忖着陆明烛到底还在不在里面。
不远处有房门响了一声。叶锦城转过头去,呼吸立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陆明烛从里面走出来,白色的衣袍在夜色里也还是很显眼。这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十六年来无数次醒转之后空空如也的寂寥。从面前的门里走出来的的确是陆明烛。喉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他想上去说话,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像之前一样重逾千斤,明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呐喊着叫嚣着,驱使他甚至想要扑上前去,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
陆明烛似乎并没有发现叶锦城。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手上什么东西,随即门又响了一下,有个孩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扑到陆明烛身边抱住他。孩子年纪还小,向上伸着手臂也只能勉qiáng抱住陆明烛腰胯,可是叶锦城看见他的神qíng笑得灿烂——正是之前遇到的孩子。陆明烛脸上绽开笑容,伸下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叶锦城被那个笑容弄得晃了一下神,随即觉得像是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冷得他一下开始瑟瑟发抖。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看见了叶锦城,并且皱了一下眉。隔着夜色,这样的神qíng本来就看不清楚,叶锦城就更加看不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陆明烛身边的孩子。陆明烛把手搁在陆嘉言身上,拥着他往另一侧走去,显然不想多看叶锦城一眼。但是这里只有一条道,又不是太宽,两人也只能往这边走。
叶锦城摇摇晃晃地从倚着的栅栏上支起身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全白了。
“……明……明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被骄阳炙烤的gān裂木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要命。这两个字上压着沉甸甸的十六年的时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自觉没有脸再这样叫他,但是这两个字在多年的念诵中早就已经根植于心,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叶锦城说完了这两个字,便觉得脸上像先前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好像被人迎面抽了两个耳光。这种感觉突然让他恍惚觉得很有点像多年前,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大批谈生意的对象而师父却临时有事不在时那种青涩的尴尬,可又远远超过那种尴尬万倍。心跳得极其厉害,绝望的qíng绪在看清了面前孩子的脸孔之后,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压迫得他心慌气短。他竭力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陆明烛,可是眼神只是接触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像是被烈焰灼伤一样慌张地转开了。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那样嘶哑难听,并且因为绝望在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这是……这是你……的……孩子?”
他竭力想挤出笑容,却知道自己此时并没有脸笑,并且这笑容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可是要将这笑容收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任由它留在脸上,将自己无路可退的qíng状全部bào露在陆明烛眼里。
陆明烛脸上冰冷的神qíng一瞬间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不过叶锦城并没有瞧见。陆嘉言不明就里,刚要说话,却被陆明烛在后心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陆嘉言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在喉咙里。陆明烛低下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说的是叶锦城听不懂的家乡语言。陆嘉言点点头,乖巧地跑到一旁不见了。陆明烛看着陆嘉言离去,这才转过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叶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