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只手,就这样戴着镣铐,戴了快要三年。”陆明烛的语气真的像是在说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事qíng太久了,就真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只是手腕上的铁环还提醒着他,这原本其实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你一定没有坐过牢,我来告诉你一个人坐牢是什么滋味。没有光,没有人声。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每天还有看守前来送饭,我大概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其实在那种地方,活着跟死了原也差不多。不,不能说那里没有光,其实有灯可以点,只是我用不着罢了。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事qíng可做,只是忏悔我做错的事qíng罢了。思索就足够了,何必làng费灯油呢?”
叶锦城抬起头来,他的神色中震惊混合着茫然,可还是愧疚比这二者都多。他以为伴随着陆明烛最后一句话的,一定是嘲讽的冷笑,可是他抬起头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陆明烛双眼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脸上却还是一片平静。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到底在什么地方……是谁……把你……”
“我在圣墓山啊。”陆明烛微微一笑,把垂落下来的发卷拨到耳后,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发出燃烧哑响的火堆一样,“他们关我,自然是因为我泄露教中机密给中原门派,罪大恶极。我开始特别难过,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明白了。这不算什么,没有要了我的命,已经算是教中格外开恩。”
叶锦城觉得脸上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的痛。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从喉咙深处顶出来,又酸又苦,他快要忍不住了,却只能qiáng自硬捱。他已经感觉不到后背的伤痛,只有比那刀伤更痛百倍千倍的心痛,绵绵无绝地对他低诉不住。
“我坐在牢里,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开始总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恨很多人,恨很多事。可是后来我想,明尊不会惩罚无辜之人,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说来也奇怪,”陆明烛歪着头,好像是在说给叶锦城听,又好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己感慨,“这么想得久了,也就渐渐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可救药,当初做错的事qíng,何止千百件。不说别的,只是轻信这一条,就足以活该在无明地狱里呆到地老天荒。可是……”他摇了摇头,“我还是气,就算知道这无济于事,我还是气。叶锦城,当初你我相识也是三年,那三年和在牢里的三年,我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更长了。别的事qíng,我都能想明白——自然,关于你的事qíng,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没有必要一直想下去了。一生本来就不长,我不愿意再自寻烦恼。只是……我们相识那三年,又算是什么呢?以前有一阵,这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想,因为我想不明白。可是后来我觉得,明白还是不明白,好像也都不太重要。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你是不是想问这个伤疤是哪里来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是大光明寺那一晚,我逃出来之后,唐天越的兄弟来问候我留下的——自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事qíng,都是后来才一点点想明白的。清泉师妹死在大光明寺,我们颠沛流离才回到家乡,我前半生汲汲营营,毁于一旦,连明尊都差点不再接纳我。叶锦城,这一切不说全是拜你所赐,至少也同你有关,”陆明烛说到这里,终于停住了,褐色的眼睛带着嘲讽的笑意,瞟了一眼火边那散发着森寒气息的弯刀,“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来问我,留着它是为了什么?”
叶锦城怔怔地坐在那里,他这回没有低头。只是两眼睁得大大地盯着篝火,眨也不眨。两行蜿蜒的泪水,从眼睛里不住地滚落。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擦拭,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就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火。陆明烛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把自己方才的话听进去。不过这对陆明烛来说,也并不重要。
“我在牢里有时候会想,被你找上报仇,是我活该倒霉——不,也许是明尊给我的劫难。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很有意思。你当年那样恨我到了极点,却也还能装作深qíng款款。我想了很多次,换了我,可能是做不到的。”他毫不在意地提起这些事,全然没有一点被骗后恼羞成怒的避讳,他站起来,就像是一个老对手,或者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拍了拍叶锦城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