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抬起头来,两人目光正好撞在一起,一瞬间就胶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叶锦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而是这样直直地盯着陆明烛。陆明烛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即抬高下巴,用一种冷而且轻蔑的眼神继续看着他。
“为什么……”他听见叶锦城重新开口,“为什么……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头发……一点也……不惊讶?”
陆明烛没料到他问这个,虽然神qíng上并无波澜动摇,可是心里也微微一怔。他的确没有惊讶,因为十二年前,在三生树下,他就已经知道叶锦城寒霜满头。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叶锦城还是叶锦城,就算很多东西变了,有很多东西却始终都不会变。因为三生树上的那一晚,他早就预料到两人重逢时叶锦城的慌张和愧疚,却没料到他在慌张和愧疚过后,仍然能用敏锐的余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他看得出叶锦城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他知道叶锦城神色里的愧疚和瑟缩不是假装的,但是这些与叶锦城那细密如针的心思并不矛盾。陆明烛自认从来不是愚蠢之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够细腻,而叶锦城不同。他是太了解他了,正因为被他如此之深地重创过,他才更加了解他。
“因为你如今怎样,同我无关。”他并没有因叶锦城竟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而露出矫qíng的怒意,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假话。
叶锦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可是陆明烛看得出,他其实并没有被自己这句话说服。陆明烛心里有点想要冷笑,他不知道应该冷笑自己的谎话还是不够高明,还是冷笑叶锦城那细密的心思从没变过。
“……那……这把刀,你为什么还……”
叶锦城的话没有说完,毕竟每问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陆明烛看得出,他脸上有那种豁出去的神色,仿佛不在今天把所有问题都问个清楚明白,就不会善罢甘休。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随着叶锦城的目光往旁边看去,他的那对弯刀就搁在篝火边上,不,不能说是一对,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把。一把是叶锦城送给他的,一把是大光明寺里师妹留给他的最后的痕迹。陆明烛愣了一下,这才懂得,叶锦城的意思是问他,既然已经隔着茫茫岁月和仇恨,还有不堪回首的欺骗以及连背叛都称不上的背叛,他为什么仍然保留着叶锦城送他的所谓信物。
dòng外似乎起了大风,他们同时听见一阵刷拉拉的声音,是风横扫着地上大片的焦枯树叶。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黑黢黢的dòng外——这阵风来得恰到好处,很是善解人意地缓解了窒息一般的尴尬和僵持。半晌之后陆明烛收回目光来,果不其然看见叶锦城也早就已经在盯着他。这种盯不能叫做盯,这目光因紧张而太飘忽,又因愧疚而太软弱,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的压迫感,可它就是不移开。
陆明烛把手肘搭在两边的膝盖上,仰起脖子把头顶靠在后面的dòng壁上。从叶锦城这里,能看见他长而且卷翘的、像是蝶翼一般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
“叶锦城。”
叶锦城受惊似的应答了一声。陆明烛现在每叫一次这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叶锦城,横竖这里也没有别人。荒郊野岭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长夜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权且当做打发时间。”陆明烛的语气慢条斯理,他抬头,很满意地看见叶锦城因他这话而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显然,自己已经很久不会对他说这么多话了,以后也不会,“我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在遇见你之前,我先遇见你的徒弟——我还以为,他仍旧是你的师弟。后来我才知道,你师父也早就去世了。十六年是太长了,长到你我都有可能记不清楚许多事qíng。我不知道你十六年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无论你过得怎样,你都一定没有坐过牢。”
陆明烛的语气冰冷而且平淡,就好像在述说着别人的事qíng。叶锦城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陆明烛却对当年大光明寺的事qíng只字不提。
“你看这是什么?”他举起一只手,递到离叶锦城很近的地方,那手腕上扣着一个圆环,是他从无明地狱被放出来的那一日,陆荧为他取下手上镣铐时,他特意保留下来的。叶锦城愣愣地看着那只手,他还记得,在很多年以前,陆明烛手腕上总是戴着有浓烈西域风qíng的镯子,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无论式样,都衬得那蜜色的肌肤格外好看。可是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扣在那手腕上的,只有一个冰冷灰黑的粗糙铁环,可是那东西并没有生锈,显然主人对它珍而重之,时时擦拭,就仿佛它是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