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水,是酒,早上商会的伙计给装的。你不能喝。”
叶锦城没搭腔。陆明烛又喝了几口,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叶锦城下意识地想向后挪动——他已经悲哀地发觉,虽然他实实在在,每一刻都想接近陆明烛,接近这个几乎是苍天慈悲才重新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但是每当陆明烛真正地靠近自己时,自己总是下意识地想闪避,不知道是多年来深重的愧疚所酿成的无地自容,还是因为躲避危险的本能——在心思深处,他总觉得陆明烛下一刻就会拔出刀来。他暗暗唾弃这样的自己,却仍然没有办法违抗身体的本能。
陆明烛的手一下搭在他肩上。叶锦城还没反应过来,外套已经被陆明烛三两下从肩头扒了下来,他疼得倒吸凉气,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随即刺啦一声,里衣被扯下一片衣袖。一股又凉又热的液体从肩头直倾下来,流过伤口立刻带起火辣辣的疼痛。叶锦城不由自主地溢出半声呻吟,又赶紧硬生生地忍住了,qiáng撑着没有躲开去。陆明烛在用水囊里的酒给他清洗伤口。这动作里秉承风雷,谈不上半点温柔。更何况,实在是太疼了,叶锦城咬着牙,肩头战战地躬身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陆明烛的手在他衣袋里翻找了两下,先前那瓶药粉还剩了一些,此时被他重新洒上去。随即是衣料撕裂的声音,他疼得满头冷汗,勉力转头看去,是陆明烛撕裂了先前扯下的半片里衣衣袖,弄成布条,糙糙给他包裹起来。那布条绕过肩背,勒得有些太紧,勒得他喘不上气,勒得他热泪盈眶。
被他当年无qíng一刀直戳在心口的人,现在仍然在为他包扎伤口。
陆明烛的动作很快,把两侧的布头一扯,在腋下的地方打了个结。
叶锦城觉得这个动作用尽了这差不多十七年来积攒的力气。他哆嗦的右手伸到腋下,死死攥住了陆明烛的手。
他的手上有gān涸的血迹,和陆明烛手上沾着的酒水一相遇,立刻融成一片带着粘稠的热辣。他能感觉身后陆明烛的动作停在那里,他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随时准备着陆明烛一把掀开自己或者甩给自己一个耳光。可这些都没有发生。有那么很短的一瞬——或者是比那再长一点,陆明烛并没有动,只是任由他攥着。
叶锦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风中秋叶一般萧瑟颤抖。
“……为什么?为什——”无数问题蜂拥到嘴边,却因一直在打磕的牙关而怎么都问不出来,绝望中他只能紧紧攥着这只手——可这太难了,需要太大的勇气。
良久之后他听见陆明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是那种感慨的叹息,而是一种带着讽刺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叶锦城,你这是什么样子?”他的语气冷冷的,却并没有抽回手去,“太难看了。”
(一一四)
他这句话显然重重地刺伤了叶锦城。陆明烛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阵不由自主的撼动。是叶锦城,他的手在哆嗦,却仍然固执地不想放开自己的手。一股恨意混合着更多的怜悯突然涌上来,他此时只觉得叶锦城可怜。
陆明烛抽回了手。叶锦城咬着牙低下头去,双肩瑟瑟发抖。也许是背上的伤口太痛,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身边的火堆噼啪燃烧,给他苍白又萧索的神qíng笼罩上一层虚假的红。陆明烛默不作声地走回一旁靠着dòng壁坐下,他瞥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低着头,额前的白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一切的神qíng。
这种感觉对于陆明烛来说其实十分新鲜。在陆明烛的印象里,叶锦城还停留在十六年前的模样。尽管如今他们重逢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可是陆明烛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叶锦城,他想起他来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寂寥神qíng或者是垂垂白发,而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个聪明、qiáng势而且心机深重的年轻人。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办法赢过叶锦城,无论是那重重叠叠铺设好的yīn谋,还是那些虚伪的许诺和爱语。陆明烛发现自己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而叶锦城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他曾经以为,如果他们再次相遇,他就只有两条路,要么gān脆利落地给他一刀,从此了结恩仇,要么对他视而不见,权当这个人不存在。可是事到临头,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正在这样慢条斯理地打量叶锦城。也许对他来说,欣赏叶锦城的痛苦,变成了十分快意的一件事。陆明烛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会抱有如此恶劣趣味的人,可是这种看好戏一般的感觉太过让人愉悦,他也并不打算故作矫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