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工地上最后些人三三两两地散去,陆明烛才把目光收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冰凉的雨丝持续不断地从天地间飘落,工地上轮值守夜的弟子临时的房舍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虽然不止一盏,可是看在眼里却觉得这些灯火分外孤独。
陆明烛叹了一口气。
纵然知道从担任大光明寺的监工以来自己的名声在一起来承建的教中弟子里就一落千丈,他也觉得不能放松。一年前枫华谷一战中明教重创川西唐门与君山丐帮——以至于如今有了所谓枫华谷的红枫似火皆是武林人鲜血染就的传说——明教在中原的势力更是比枫华谷的枫叶还要如火如荼,朝廷甚至下旨,让他们在都城长安建造这样宏伟壮丽的大光明寺——陆明烛思及此处,不由得抬头往殿角看了一眼,已经快要到了宵禁的时候,城里渐渐安静下来了,chūn雨寂寥,无风无月,只有地上微幽的灯火隐隐勾勒出刚起的殿角的轮廓。陆明烛瞧着那尽显明尊威严的殿角,不知怎么熟悉的冷意又泛了上来,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兜帽又拉了拉,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他觉得不安。这种没来由的不安是自大光明寺建筑伊始他就觉察出来的。陆明烛的确是个直觉十分敏锐的人,一年前在枫华谷就是如此,身为小片战场的指挥,他一直有着仿佛大漠沙láng一般的直觉,这种对于不安因素与生俱来的判定能力,是他最受上层赏识的缘由之一。
可这次他分外焦躁,缘由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头一次觉察到了不安,却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长安的确是他们这些久居西域的人想也想不到的上京仙境,繁华得叫人眼花缭乱,他想起第一次进西市的时候,师弟师妹们都好奇地张大了嘴,无论年少年长,都兴奋得像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毛茸茸的沙狐崽子,只差满街撒欢打滚。只有陆明烛,从到了长安第一天起就总觉得掩藏在这样繁华下的可能只是一层一踏就碎的薄冰。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他找不到源头,却影响得他在监工大光明寺的过程中格外严苛,椽子上每架上一根木料,墨绳每弹一根墨线,榫头上的每一笔彩绘,在他的监督下都格外地小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是为什么,当初在枫华谷布防与出击时他也没这样谨慎过。
直到叶锦城出现。
想到叶锦城,陆明烛嘴角才稍微带出点笑意。那还是接近半年前的事qíng,那时候工程才刚刚开始,由于建筑大光明寺是朝廷出资支持,分批的材料还未曾着落,除了唐门与丐帮是与明教结了死仇,遍布长安的各商会,也不乏一些大门派,都想与他们做这笔生意,更兼明教如今有着朝廷的支持,谁不想顺路攀个jiāoqíng。这事不归陆明烛管,只是他每每听当时负责的教中人说起这件事,都觉得十分头痛,中原的人qíng世故着实复杂,让他觉得倒不如上了战场来得痛快,只是后来听说这笔生意最后让藏剑山庄得了去,他也并不奇怪,藏剑山庄素来善于经营,否则也不可能盘踞西湖这样的风水宝地,家业又这样庞大。
那日陆明烛在工地瞧着新起的图纸,就见陆明灯一路小跑地冲他喊:“师兄!师兄!藏剑山庄的人来了,师兄去见见吧,他们让师兄去验材料呢。”
陆明烛就是那时遇见的叶锦城。他被师弟引着往角门外走,转过墙就看见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带着人站在那里,正与教中其他人说话,陆明灯叫了声叶公子,那年轻人闻声一手搭在腰后重剑的剑柄上向他们转过身来,腰身笔挺,眉英目华,瞧着陆明烛的神qíng却有点疏离冷淡,只是微微一笑问了声礼。
藏剑山庄的人他见过很多,却从来没见过像叶锦城这般,第一眼就叫人觉得这便是所谓君子如风。至于叶锦城开始表现出的疏离,他是明白的,虽然当下谈生意不谈恩仇,藏剑弟子总也不可能对当年明教法王夺走藏剑神兵的事qíng毫无芥蒂,陆明烛当时思及此处也每每感到几分尴尬,可这事毕竟与他无gān,想想也就过了,后来相处一阵,叶锦城初见冷淡有礼,其实xing子里还是有些欢快跳脱的感觉,虽然有时候的零星表现让他觉得有几分奇怪,可也没觉察到什么别的。
更何况如今的关系进展到这一步,他也早就忘了那些所谓藏剑与明教之间的恩怨。
陆明烛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往住处走,远处的钟声已经响了起来,宵禁开始了。他想着,也不知叶锦城回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