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并没回住处,两人分手之后他就出了内城,此时在城外。雨还在不住地飘落,曲江池周围已经没有了白天里赏chūn踏青的人,湖水在冷风dàng涤下微微地dàng漾着,这还是早chūn,一波波的寒气被湖水推着往他这边chuī来,叶锦城却浑然不觉,他一手撑着青花纸伞,另一只手里的烛影在一片雨丝朦胧的黑暗中散发着唯一一点鹅huáng的暖光。他的表qíng在雨帘和夜色后面显得很模糊。
他放下了伞,任凭冰凉的风chuī着雨chuī到脸上、头发上。
“天越,我来看你了。”叶锦城的声音十分低沉,也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周围的雨丝和湖水听,“本来我跟你说好过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回枫华谷看你,可我实在走不了,实在……走不了。你会原谅我的吧?”这几句话他说得沙哑而且咬牙切齿,像是怀着什么深仇大恨或者特别激烈的qíng绪。叶锦城把烛影放在地上,把伞支在灯笼上面,笼住最后一点火光,从腰间取下酒囊,里面是冰冷的酒,却仍然散发出清雅的桂花香气。他跪下来,完全不管青翠的绿糙间被水浸润的泥浆沾湿了他金白jiāo织暗纹的华丽衣摆。
叶锦城举起酒囊来喝了一口,冰冷的酒带着一点点的辛辣香气,从喉管里滑下去,他只觉得更冷了,于是又喝了一口。
“你脾气那样好,一定不会怪我的,我没能守信,天越……要不是我这样没用,也许你现在还好好的。”尽管只喝了两口酒,可叶锦城的话已经开始像是醉话,虽然语调似乎还十分清醒,可是人已经现出疲态来,他又叹了一口气,把织炎断尘重重地cha在地上,然后靠着它坐下来。“天越,我想你是不会怪我的,我无论到哪里看你,你地下有知,心里都是明白的吧……其实就算回了枫华谷,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叶锦城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他眨了眨眼睛,却没哭出来,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手慢慢将酒囊里的酒倒进泥土中,桂花的香气跟带点土腥的糙香混合起来,让他觉得一点说不出的酸涩。唐天越死了才不过一年多,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哭不出来。
虽然哭不出来,可痛楚和恨意却积在胸口慢慢沉淀,一层一层,最终结成磐石,压得他整个心都沉在腔子里,再也没有了少年的躁动与不安分,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天越,你最后都没能回家……我知道你是想叫我把你带回成都……”这些话压到如今,唐天越死后的第二个清明,叶锦城才有勇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他抬起手掩住脸,英气浓长的眉尖因为悲伤而不自然地高高挑起,在掩住脸的修长手指后面微微颤抖着,“……你来不及说出口,可是我答应你了,却没做到……天越,原谅我吧,我找不到你在哪里。”
唐天越不是唐家堡内堡弟子,是成都人。叶锦城听他说过,小时候父母双亡之后,穷得要过不下去,才投了唐家堡,因为不是内堡弟子,虽然能得到不多的钱粮,总算可以养活更年幼的弟妹,可相对来说,训练也更为严苛,更不要提总是被派去做那些最不讨好的任务。有些唐门弟子有高深武功傍身,在不违反内堡规定的前提下,也可自己去揭那些身价不菲的悬赏榜,在不需要在暗与血中穿梭的时候,过得其实还算相当宽裕。可叶锦城记得唐天越从来不做这些事qíng。他曾经调侃唐天越,没有一点所谓传统意义上唐门弟子的样子。
唐天越那时候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本来就不是内堡弟子。暗杀的任务,我不接,我要是死了,”他笑得有点尴尬,在叶锦城眼里却十分好看,“我家里的人你来养活?”
叶锦城并不是没有腹诽过他这种态度,那时叶锦城还十分年轻,除了大笑说“没问题,我来养活!我把他们统统带去藏剑山庄,让他们从此晓得什么叫富贵!”之外,他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脸红了的唐天越尤其可爱,自己心里也有点莫名其妙的躁动和雀跃,隔着一层不曾捅破的窗纸,年少的他还不懂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他还曾经觉着唐天越身为唐家堡弟子,却没有传统内堡弟子的那份忠诚,因为唐天越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除了上层派出的非做不可的任务,简直是小心翼翼,与危险二字沾边的私活他从未接手过,更是总把自己若是死了家中弟妹无人养活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叶锦城曾经怀疑过这个有点沉默寡言的人是不是真的这样怕死,年少轻狂的心,并不因为喜欢唐天越就没有生出一丝丝的鄙夷或者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