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连晓看了看唐天霖,然后点点头。唐天霖一下子发了急,他虽然不爱讲话,可那种焦急的神色一下子就从脸上浮起来了,只是碍于当下的qíng势,什么都不能说。隔着黯淡的月色叶锦城看不清各人脸上的神qíng,只是这不用看也能知道,没有哪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他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好低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
陆明烛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地不好受起来,却三番五次地告诫了自己将这点无谓的同qíng心压制下去。这些中原人,同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是个奉命牵引圣火东归的明教弟子,跟他们有利则合,无利两散,更何况,这次的任务出了岔子,原本不是自己的错。眼前的这几个人里,大半跟他隔着二十年血海深仇,唯一那个跟自己没仇的,是连累所有人的罪魁祸首,他在这里cao的哪门子闲心?可他这样竭力压抑,却仿佛没有多大作用,商南星纯属无心之失,运气不好罢了,更何况——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救过自己的一个人。那是在大光明寺外,助他从唐天霖手下脱出的纯阳宫道士。虽然那人自己说是为了还个福报,了个因果,可他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欠着那人一条命——这个恩qíng不能还给本人,似乎还给纯阳宫也是理所应当的。
夜色越来越深,北面的寒风不知何时潜催暗渐地chuī了起来,昭示着深秋和严冬的来临。几人坐在那黑地里,并不挡风,此时又陷入一种急迫的尴尬而没有话说,不由得一个个都觉得冷了,各自哆嗦起来。唐天霖首先站起身来,在风连晓身上拍了一下道:“……你来,我有话说。”
两人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只留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陆明烛被那点乱七八糟的心事纠缠着,一时也不避讳去看叶锦城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他,看着看着就又想起方才唐天霖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心里立时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只恨自己当年手贱眼瞎gān出的事qíng,以至于今天百口莫辩。尤其是唐天霖那最后一句话,解释了不对,不解释也不对,气得他恨不得大喊几声,可此时偏又不能bào露行踪,只好憋着,心里越来越堵。
叶锦城被他这么瞪着,也发毛了,只好讪讪道:“……怎么了?”
陆明烛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只见唐天霖和风连晓两个人靠在一处北风的地方,半坐半卧地挤在一起,大概是在低声说着什么,月光依稀照着那一对影儿,显出一个很亲密的模样来。他将目光收回来扫了下叶锦城,突然一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陆掌使,你要去哪儿啊?”商南星慌得低声喊他,“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找地方突围了,你别叫人发觉了!”
“我又不走远,”陆明烛没有好声气,连头都懒得回,“一会儿就回来。”
商南星现在看着谁都觉得自己理亏,更以为陆明烛这一股无名火是对着自己的,也不敢追他回来,只好可怜兮兮地应了一声,对叶锦城道:“老叶,我该死,回去再叫何先生罚我吧——你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在这里给大家望风——你放心,这一回绝不会出岔子了。”
叶锦城倒并没有多怪他的意思,只因为他知道,商南星和风连晓站下的那个地方,原本是绝然不该有人出现的,谁料到那里好死不死藏了个开小差的láng牙兵?只是眼下,他被陆明烛那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忐忑不安,其实依着他自己,倒是很想跟着陆明烛过去,问问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可是却着实没有力气了,一个时辰后还要准备找出口突围,根本没有工夫可以耽搁。再说了,不管是生什么气,陆明烛也不会告诉自己。相比这些,他担心所有人的安全,早些时候他不能阻止他们出这趟任务,现在又不能保护他们,实在是满心沮丧,却又不得不qiáng自压着自己打起jīng神来。他看了看陆明烛,却见陆明烛绕过几棵树,转瞬就消失在黑夜里了,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影儿,说明人确实没有走远。
叶锦城没法再说什么,只觉得疲倦和脱力一阵阵袭上来,明明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jīng神却绷得像根拉直了的弦,连片刻都放松不下。这感觉着实难受,他只好退到后面,靠着一处背风的土坡坐下,虽然明知道什么也瞧不见,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陆明烛那边直溜。
陆明烛独自走得远了些,此时他突然很不想跟这些人呆在一处。月黑风高,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黑云,又重新将那点可怜的月光给遮住了。一旦周遭陷入黑暗,他反而觉出一种莫名的安全与疏离,这种感觉,突然叫他想起无明地狱那三年漫漫时光。那里头黑夜永寂,从来没有过明亮的时候。就是在那样一种黑暗里他独自坐着,缄默无声地让所有回忆像水一样从膝头淌过,经常寂寞疲倦到连自言自语的yù望都丧失殆尽。说这段岁月赐给他许多力量是没有错的,可若说它们不曾在心上留下暗影,那也纯属自欺欺人。融入这种沉默的黑暗很让他花了一些时间,而这种牢狱生活带给他一种发自内心的疏离。他其实很明白,这种疏离一日未去,实则表明他心底里的那股怨气和执念尚未完全消弭,只是他终究凡俗,做不到一笑泯去旧日恩仇。更何况,先前唐天霖的那番话,又粗俗又直白,弄得他始料未及,猝不防备,心里一下子就乱了。他原先早就想过,唐天霖多半因为他兄长的事qíng恨着明教,又因为自己与叶锦城的关系恨着自己,这么两厢叠加的仇恨,导致他当初对自己穷追猛打,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可一旦唐天霖将实qíng说了出来,他才发觉,有些事qíng跟他当初推测得不一样——并且这点不一样,足以叫人尴尬难堪得想要大喊几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认真地反驳唐天霖最后那句话,可思来想去,总觉得脸上着实挂不住,解释等于自取其rǔ,因而又生生地将它咽回去了。可咽回去了也不能完全消解,只觉得如鲠在喉,堵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