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望一眼,叶锦城先伸手抽了一支签,静亿接过来看了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叶施主,请随贫僧来后堂。”
叶锦城不明就里,跟了过去。静亿带着他走到后面佛堂,才道:“叶施主师父可是藏剑山庄叶思游叶大侠?”
叶锦城突然听见师父名字,不由得一怔,道:“是。大师……您——”
“贫僧与叶施主师父,也算故jiāo,只是多年未见罢了。”静亿微微摇头,又去看手上方才叶锦城抽到的签,良久不语。叶锦城只觉得莫名其妙,又隐隐觉得这静亿大师的确是与别个僧侣不同,举手投足间不只是佛家的古井无波,而略有些隐不去的风雅之态,却又不明显,让人难辨有无,倒也应了之前风连晓说的,这人是半路出家。
半晌却听得静亿又是一叹,道:“叶少侠抽到一支好签。大势无阻,行如风làng。”
叶锦城心里正因即将到来的风雨而紧张,听静亿这么说,不由得喜出望外,走到香案前抽出香来冲着内堂佛像拜了三拜,在蒲团上跪下来,磕头跪拜。静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眼神淡然,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慈爱之色。叶锦城没有看见,只听得他说自己大势无阻,行如风làng,又见静亿认得师父叶思游,不由得对他产生几分如父辈般的亲厚。之前丐帮与唐门也早就派人上少林寺知会过态度,明教引起武林敌视,几乎成了共识,天策府那边自不必说,叶锦城心下高兴,不由得脸上露出笑容,嘴角边的梨涡和雪白的虎牙让他的脸带着孩子气。
“大师既然说这签大势无阻,行如风làng,锦城有一心愿未了,如今得大师点拨,看来不久定然能够心愿得成,多谢大师了。”
“叶少侠不用谢我。”静亿摇头,手上念珠一拨,“叶少侠,大愿得偿是真,却未必是好事。世人只见大势无阻,行如风làng;làng尖扶摇,纵然志得意满,却不知风làng飘摇无止,心境不宁,一路逆水搏击,不过徒造杀孽;若有一日倦憎愧悔,唯愿安枕一方而不得如愿,只能随làng逐流,疾行无止,再难得内心平静,又徒增一苦。”说罢合眼,又诵一声佛号。
叶锦城一怔,只觉得这话似有无限玄机,但是又听不大懂,只能咬牙道:“大师这话,玄机深奥,锦城是俗人,不能完全领会大师苦心。可锦城别无他愿,只求此事得成,再无遗憾。”
静亿一声长叹,却道:“凡事皆有法度,全凭天意。叶施主自去。”
叶锦城掀开门帘从偏门走出回廊,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大慈恩寺晚钟乍然响起,悠长中犹带凌厉,金石迸溅一般,听得他一个激灵,过后却又觉得心中迷惑,唐天越沾满鲜血的脸恰在此时浮上心底,凝血结块的指尖死死抠着枫华谷粗粝的地面仿佛抠在他的心尖,叶锦城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走了两步,扶着廊柱深深喘了口气,只觉得静亿方才那番话实在听得难受,心里砰砰乱跳又不知为何。
莲花的香气溢入鼻间,大慈恩寺的确地接灵气,即使已经过了仲夏,水池里静白的荷花依旧娉婷盛放。月亮从东边的云朵中浮动升起,月光薄纱一般笼住白莲,清淡的香气让他渐渐静下来。
叶锦城茫然地抬起头盯着浮在池中的莲花。有那么一罅隙的时候,他竟然觉得,那被皎洁月色笼住的白莲泛着柔光,像是放水灯的晚上,跪在河渠边的陆明烛虔诚祈愿的脸。
(十九)
大慈恩寺的晚钟一声接一声地响着,连街道上也能听见。凌尘结束了谈话出门,天已然黑了。晋昌坊不是西市jiāo易之处,大慈恩寺临huáng渠,huáng渠水道jiāo错汇入曲江池,旁边一到夜晚时分便寂静许多。凌尘抬头看了看,一轮倒钩般的月已经高挂东面。
他走出大慈恩寺,沿着huáng渠往西市方向走,已经临近宵禁时分,街上也并没什么人。凌尘脸上冷冷的看不出什么表qíng,只顾闷头疾走。之前与静亿一番谈话并没谈出什么来,只是切磋了些寻常武学。其实他心中很清楚,正如那个丐帮的风连晓所说,明教势力日盛,虽然纯阳宫在华山之巅,一片净雪琉璃,超凡脱俗,可说到底又怎么可能对此事真正不上心?
凌尘从小出身贫苦,虽然心xing脱俗,年纪轻轻就得窥大道武学,可多年来惯看人qíng冷暖,对这样似乎说起来不太光彩的想法并不避讳。人活一世,说着超然脱俗,其实谁不是为了蝇头蜗角之利汲汲营营,为了生老病死之事痛苦怨憎?纯阳宫一片冰清玉洁,说到底,如果不是有朝廷支持的国教大道,哪能如此兴盛?别的且不说,当年若不是清虚真人于睿能迎当今圣上欢心,纯阳宫哪里能得到这样多的财力支撑。只是上面要求他不多说话,他便只好做出这一副清冷高贵的姿态来。对于明教一事,华山并不参与,却也是知晓其他门派的态度,所谓默许,所谓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