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仔细地系着腰间挂佩,外头响了一声,叶锦城抬起头,就看见洪英已经施施然踱着步子走进来了,一眼看见他坐在那里摆弄衣服,不由得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嘘声,道:“这衣服可还满意么?”
“多谢将军,满意。”叶锦城低着头仔细把束绳打成一个花结子,动作熟练至极又不紧不慢,却连一个眼角风也懒得撩给洪英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怕这些东西入不了你的法眼。”洪英夸张地搓着手,叶锦城不用抬头,都知道他在yīn阳怪气地看着自己——他懂得,这种yīn阳怪气,来自于洪英自觉被耍之后的恼羞成怒。洪英大约觉得被骗没面子在前,他又给脸不要脸在后,活活憋着一股好大的怨气,因此才恨不得要把他千刀万剐。事到如今他已然看透了,反正死到临头,没什么可小心翼翼的了。
洪英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下来,用一种微妙的讥讽声气道:“确实还挺合身,站起来让我看看?”
叶锦城竟然也就站了起来。洪英看了几眼,口中啧然有声,道:“不错。不错。好看得紧。”
“多谢将军宽宏大量,本以为死前有口酒喝就不错,没想到还能这样体面地上路。”
“你看得倒是开啊,”洪英并不知道叶锦城已然打探到的事qíng,脸上嘲讽的笑意不由得更往深处而去,“……专门找人裁的新衣,合身得很呢。只是作殓衣未免有点可惜了,日子定在后天——你其实原本可以不死的——你说,你连死都想开了,怎么能活着的法儿反而想不开?我以前还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发出一连串笑声。叶锦城闻言也微微一笑,道:“是啊,不但这样,你以前还以为我跟你是一条心呢?”
洪英的笑声一下子就噎在那里了。他瞪着叶锦城半晌,这才抬手搓了搓鼻子,低沉地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的笑声不如先前那么放肆,却另有一种yīn森森的嘲讽在里头,听得叶锦城没来由地一阵不舒服。
“……老叶,我这话可不是瞎说的呀,你骗得我团团转,这事一出,我就算是再笨,还能不叫人去查查你的过往?我还以为你年轻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了如今这脾xing也不会改呢,看来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这话,也不全对。当年为了老相好,心甘qíng愿被明教cao了三年的屁股,怎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就贞烈起来?一次还是两次,没什么区别吧?”
叶锦城仿佛被劈面甩了一个巴掌似的向后退了半步。他瞪着洪英,只觉得一股滚热的血直冲到头顶去了。此时就算洪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心里一片空白,麻木的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带出一股尖锐而且持续的刺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心上快速拉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刀口,开始那一会儿看不出来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始滴滴答答地渗血,并且越来越多。他已经没工夫深究这流言中细节的错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一生中最为痛悔不已而且无法抹去的污点。死到临头,他虽然仍为这个污点遗憾,却只能刻意无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生还,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愿意再想任何挚爱至亲。他不愿意再想陆明烛,只怕自己想多了,就生出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再也不能qiáng迫自己从容赴死。可洪英迎面而来的这些话,叫这些天来一直压抑着的、关于陆明烛的无数回忆蜂拥而来,cháo水一般拥得他节节败退。他是多么地不想死,多么地想再见见陆明烛。
叶锦城伸出一只手扶住什么,可手腕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却停不住。他低头咬紧牙关,慢慢转身后退,艰难地在榻上坐下来。
“……滚出去。”
“哎呀,死到临头还厉害得很,”洪英咋舌,“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的不想救自己一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若说洪英开始还存着那么点旖旎心思,此刻肯定也早就消磨殆尽,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在逗着他玩儿,只等他心志不坚答应下来,到时候不但自取其rǔ,后天也还是要上刑场。更何况关于陆明烛的回忆让他一时痛到极处,他这一生的错误和煎熬始于伪装欺骗,及至这死到临头的时刻,他终于再也不想端着这假惺惺的架势和眼前的敌人讲话。
“滚!”
洪英大笑了一声,竟然也没回嘴,只是转身出去了。叶锦城只觉痛楚难当,听到外头关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捂着胸口在榻上侧卧着,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