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的指尖也哆嗦着,在碰到那冰凉掌心的一瞬间,原本gān涸的眼睛里,眼泪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他慌张地想要转开脸孔,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滴眼泪掉在陆明烛的脸颊上。他抬手要擦,却不知道那手该不该落下去。陆明烛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像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借着那微幽缥缈如轻纱似的星光,他看见陆明烛密密匝匝的睫毛颤动着,在随即睁开的眼睛旁边围拢起来,就像是水潭周围丰茂的水糙。无数的星光掉进陆明烛的眼睛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眼睛里起了一层云翳薄雾,连带着那些光亮也变得柔和虚无了。
“……我啊……梦见了圣墓山。”陆明烛的声音很轻,低沉,喑哑,“刚才一梦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回到家乡……都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梦了。”
叶锦城竭力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给收回去。他伸手摸到一簇发卷,那些柔韧又光滑的头发,此时摸在手中,却只有一种滞涩的触感。他自幼伶牙俐齿,年岁渐长之后更甚,此时却哑然失语,说不出一个字来了。还好陆明烛却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这样的qíng状,也不算什么……”虽然陆明烛没有察觉到叶锦城滴落下来的眼泪,可他似乎感觉到了叶锦城的不安,讲话的语气也更加轻柔而且缓慢了,“我先前就说过,西归的时候……比这艰难一百倍的qíng形,也有的是……再忍几天,进了河东道,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突然抽紧了身子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呛咳。叶锦城慌得要伸手按住他,可是被陆明烛有气无力地拨开了。
“那时候……我们就想着……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圣墓山……就可以回家……”陆明烛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像是在诉说无关自己的事qíng,“我那时候……一路总想着,只要能够回家……就能把什么都忘了,以后再也不来中原。叶锦城……我养的猫,你还记得它吧?它跟了我一路,可是过葱岭的时候……我怕它死掉,把它留在了牧民家里,那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它了。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但是西归那一路走来,艰难得让人……我没有余力去恨你。上圣墓山的时候,我磕头忏悔,我发过誓的……我发过誓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起来,仿佛切身转回了那个时候一般,“……要忘记你,一定要忘记你……可后来进了无明地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外面的光透不进来,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在那种地方,又怎么能不想起以前的事qíng……我没有办法忘记,只好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你,都能梦见杭州。刚开始的时候……许久不见一个人,我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时间长了,就连自言自语的力气也没有。叶锦城……叶锦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啊,恨到……连想忘记你也办不到……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几乎已经不想再跟人说话了,只好去藏经库做看守。每天除了看那些经文书籍,也几乎没有别的事qíng可做……但是我还是会梦见你,只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想再理会这些了,既然梦到,那也只是……梦,只是梦而已。我不愿意跟人说话,可是有些事qíng放在心里,真是难受……你懂吗,真的是……太难受了……我的师弟师妹他们……都很好,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总是拉着他们,说这些叫人不愉快的事qíng……”他的手在叶锦城的衣袖上摸摸索索,像是要确定此时身边确实有一个人般,怯生生的,“叶锦城,你知不知道……”
叶锦城无言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陆明烛这些从未吐露过的话,像刀子似的一下下在心尖上头剜着,他模模糊糊地想,只怕就算是被láng牙军活剐上几百刀,也未必有现在这样疼。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先前陆明烛所谓叫他陪着说说话儿,并非是真的需要他应答,只是陆明烛自己终于再也忍不住多年来在无边孤寂中的缄默,想将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罢了。其实在叶锦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他虽然未曾饱尝囹圄深锁的苦楚,但旧日那件事qíng,终究不能对任何人倾诉,只能任由它在心里慢慢发酵,酿成自斟自饮的苦酒。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他对着庭院里的糙木诉说过,对着屋檐下滴答的寒雨诉说过,对着chūn日衔泥而来的飞燕诉说过,甚至对着一本手边的书,对着眼前垂挂的帐幔,他都诉说过——陆明烛呢?他大概对着清晨的严寒诉说过,对着漫漫无际的huáng沙诉说过,对着无言沉默矗立的、高高圣墓山诉说过。他用颤抖的手抚摸陆明烛的头发,却发觉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因此只好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