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拉着两个肩头上的带子,她的胸脯还是叫带子挤得高高的鼓了起来。
“勒死人了。”她说。
“来,我给你松一松。”芒种过去说。
“我不松。”她笑着奔跑到大沙岗上去了。
这条沙岗很高很长,站在上面也看不到它的头尾。沙岗啊,风从哪里把你chuī来?什么年代把你chuī到这里来?为什么把你chuī到这里来呀?沙岗上树木不多,在通过沙岗的这条小路旁边,只有一棵黑树皮的高大的枝叶繁密的杜梨,它的叶子已经发红,今天天气还热,它的荫凉投到白沙上,就像在炎热的高山顶上遇到的一洼墨色的水泉。
“你回去吧。”芒种站住说,“把被包给我。”“我累了。”chūn儿把被包放下,坐在树荫凉儿里,“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们要分别了,我要和你谈谈。”
“在这个制高点上,四下里走路的人都望得见,”芒种也坐下说,“可谈什么呀?”
“怕他们看见呀!”chūn儿低下头去说,“我们就好比到这里来站岗放哨的呀!”
但是很长的时间,她并没有谈什么。她拔着沙地上的野糙玩儿。在她旁边,有一棵苍翠的小糙,头顶上歪歪着一朵紫色的铜钱大小的花朵。虽然到了晚秋的时候,它才开放了这样小的一朵花,它那rǔ白的多汁的根,为了吸收水分和营养,向地下作了怎样努力的坚韧的探求呀?它的根足足有一尺多长。
chūn儿挖掘着白沙下面的湿土,拍成一个小窑,然后用湿土在手掌里团成一个个的小球儿,放在里边。在小窑的旁边,她又堆起一座小塔。
“上了三个月大学,”芒种说,“你会闹着玩儿了。”
chūn儿笑着把小窑小塔全毁了。她用力拍打着,用沙土筑成一个小平台,在平台上面,轻轻的整齐的cha上三枝糙花。
“这是什么?”芒种问。
“看不出来呀?”chūn儿抬起头来,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庄重的问,“猜一猜!”
“你弄的那个什么也不像,”芒种说,“这都是跟那些女学生们学来的玩艺儿,我猜不着。”
“这就是你的缺点,”chūn儿不满意的说,“笨。不好动脑筋。”
“我是有这么一个缺点。”芒种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一个香案。”chūn儿指着那个小平台,抚摩着那三根糙儿,“这是三炷香儿,咱们乡下结婚的旧规矩。”
她笑着伸过手去,拉着芒种站起来,替他挂好被包,说:“走吧,要不你就赶不到了,你看树影儿转到哪里去了呀!”
她站在沙岗上,望着芒种穿过一片梨树园,走到大路上去。有一架敌人的飞机飞了过来,它飞的很低又很慌促,好像是在侦察什么。
六十五
民运院第二期收生,变吉哥也被录取了。直到现在,他才脱下那破旧的长衫,穿上了全新的制服。可是,他脸上的胡子还是不常刮,下边的绑腿也打不紧,个儿又高,走起路来拿着穿大褂的架式,就很容易给人一个làng当兵的印象。
他学习很努力,讨论会上也踊跃发言,最爱和那些学生们争辩,参加课外的活动,他尤其热心。变吉哥常到担任“抗战文艺”的张教官那里去请教,非常热诚的去替张教官做一些事,在执行弟子礼上颇有些古风。
教官起初叫他给墙报画些小栏头、小cha图,看出他有一套本领,就叫他画些大幅的宣传画,这样他的两只手上,就整天沾着红绿颜色。不久,学院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他担任演员又管理布景,遇见音乐场面上没人,就抓起小锣来帮忙。他很能照顾那些女同志,剧团里女演员又多,他实际上成了剧团的负责人。
现在学校qiáng调联系实际,变吉哥的剧团常常跟着实习队到乡下去演出。
他走在最前面,打着一面小红旗。其实他像一只远行的骆驼,他的身上,上下左右都背满和挂满了东西。在背后,那个装着大幕布的包裹上面,驮着他自己的被包,人们看着这被包上面很稳当,又赶上来给他加上一把别人不愿意提着的胡琴。到了村里,他放下东西,就去看地势,拿着铁铲帮老乡修整戏台,登在板凳上张挂幕布。他们演的戏都很短小,一天上午,要演出四五个节目,差不多每个戏里都有变吉哥。老乡们热qíng的犒劳他们,在戏台旁边烧了一大锅开水,用筐子背来一堆粗磁碗。变吉哥绝不感觉劳累,一到演戏他总像神附了体一样。最后的一个戏已经演完闭幕,台下的观众也要走散,他不换服装,也不擦去油彩,又慌忙的从幕布里钻了出来。他哑着嗓子,对观众们说:“今天的戏就算完了,不早了,回家吃饭去吧!怎么样,大伯,你对我们的演出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回去就照着我演的这个模范人物学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