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到西屋里,坐在炕沿上,半天没说话。高翔的母亲早钻了被窝,说:“明天再想法儿,先睡觉吧。”
“这就是有些人想念的中央军!”老人说,“看起来,咱那儿子的说法,真对!”
他无可奈何的脱了衣裳,刚要睡觉,又听见张荫梧住的正房里吵闹起来。他爬在窗台上,贴着窗户纸听着。老太太也爬起来听。正房里来了什么紧急报告:“报告总指挥,东面十几里一带村庄,来了一小队汉jian,挨家抓民夫修路。”
“叫他抓就是了。”张荫梧的声音。
“有些乡绅来请求我们保护。”报告的人说。
“不要理他。”张荫梧说。
“弟兄们都愿意打。”报告的人说,“敌人兵力很校”“谁是我们的敌人?”张荫梧说,“告诉士兵们,谁和日本人发生了冲突,我就把谁枪毙。”
“这样我们会失掉人心。”报告的人小声说。
“混蛋!”张荫梧说,“失掉什么人心?你以为人心在我们手里吗?”
“假如那些人再向这边进攻哩?”报告的人问。
“那我们就再向西退却。”张荫梧说,“战略原则不能动摇!”
报告的人匆匆走了。
不到天明,张荫梧的司令部就从这个村庄向西退走,老婆子听见人马乱搅搅的从院里走完,合起手掌念了一声佛。
“可走了!”她说。
“日本也就要来了。”老人叹气说。
七十三
当各方面的条件成熟了,一二○师,用一个团吸引住敌人的主力,往死里拖,然后用全部力量包围上来,坚决、猛烈的歼灭了它。敌人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严重的阵势,它着急施放毒气,也没得逃过死亡。
战斗结束以后,虽然敌人还占据着一些县城据点,冀中区的局面和人民的心qíng已经稳定下来。地方部队经过这一次战争的学习和考验,也能够逐渐在各方面适应新的环境,壮大自己和保卫根据地。一二○师不久就奉命转移到山地去了。
chūn儿她们接到通知,学院暂时结束,张教官和变吉哥调路西参加文化工作,要回家准备一下,头两天先走了。chūn儿留在地方工作,她在区党委那里办好手续,想看看芒种,没有找见,就一个人回县里去。
整个的冬天和青年人一向迷恋的旧历年节,今年是第一次在战争中度过了。现在已经是chūn天,严冬的痕迹,除去披在chūn儿身上的破军装棉袄,就是在田野里也很难找到了。麦苗油绿并且长高起来了,很多雁群在大洼的麦地里啄食和过宿,在浅沙上留下连环的竹叶形状的爪印子。有的小桃树得天独厚,这样早就在一棵大柳树下面开花了,柳树长在一眼大井的旁边。田野里到处是驴马拉动水车的响声,改畦的妇女们倚着铁锨的种种姿态,huáng雀在榆钱里穿动的尖厉的叫声。小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沙岗上翻跟头,姑娘们只穿着一身单衣,还觉得浑身躁热。在战争的空隙里,根据地的人民劳动生息,就是在huáng昏黎明,谷垛底下,麦苗垄里,也不断爱qíng的追求。
晌午的时候,chūn儿走到安国县城南二十五里有名的大镇伍仁桥。还离北寨门很远的时候,chūn儿就听到了集市上骚动嚣乱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大粮食市那里的过斗的呼喊,牲口市那里的对蹄腿快慢的褒贬评价。这些买主和卖主,好像不是赶集做jiāo易,而是进行着一场严重无qíng的斗争。经纪已经说好价钱了,因为一句话不合,卖主又抱住粮食口袋,不让过斗;或者是牲口已经牵在买主的手里了,卖主又搬着小牛的犄角硬把它夺回来。
自从敌人占据了一些县城,我们就把商贩动员到四镇上来。各处的抗日集市越赶越大,伍仁桥的四九大集,一到中午,就到处拥挤不动,各色货物一直摆到四下的大堤上来了。
安国城关有名的饭馆,像宴宾楼、宴宾园也打起游击,跟着农民到这里赶集做生意。南堤坡上有一家搭着席棚卖豆腐菜的馆子,生意最好。他们原来开设在安国南关药王庙对过,是一个山东老汉,因为老家遭了荒年,担着两只破筐来到那里,发财起家的,现在也转移到伍仁桥来了。老汉已经去世,儿子们全参了军,老伴儿只是坐在柜台上照顾着,掌柜的跑堂的全是家里的一班女将,年轻的女儿和媳妇们。这一班女孩子,长的都很好,在棚口掌柜的她家那位大姑娘,在大集日,密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穿一身十成新蓝布袄裤,一件洁白的护襟围裙,从领口接下来。她一边做着菜,低头注意着火色,一边又不住的抬起头来,用她那一对又黑又大又水灵的眼睛,看着在她家棚前过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