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118)

2017-07-21 孙犁

  他们差不多是用力按住枪枝和弹药,在糙桥上冲了过去的。带队的人站在糙桥旁一只土袋上指挥着,chūn儿看清了,就从车上跳下来说:“小妹妹,我走着过去吧。我还要赶路呢!”

  没等小姑娘答言,她就在人马车辆的中间cha过,跑到糙桥上喊:“芒种!”

  带队的那人一转身。

  “我们要调到山里去。”他低声的说,“我没想到在走以前还能看到你。”

  “我到区党委那里打听你来,”chūn儿喘息着说,“他们说你们的队伍改编了。”

  “这次战役以后,我升了指导员。”芒种说,“我们已经完全是正规军的建制。现在要到路西执行任务,你回家吗?告诉村里同志们,就说我走了。”

  他的队伍已经过完,战士们在他和chūn儿的面前通过,都好奇的望望chūn儿,有的还做个怪样儿。chūn儿红着脸,芒种装做没看见。

  “我不能也到山里去吗?”chūn儿着急的说。

  “你向上级要求么!我们也许还要回来的。”芒种望了望她的眼睛,就转过身去,赶紧跑到队伍的前面去了。chūn儿沿着糙桥的旁道走过来,跳过那些土袋,踏着翻乍起来不断绊人的秫秸。队伍过了河,就沿着南岸奔西方走了。

  太阳已经被晚霞笼罩。

  chūn儿站在河岸上,望着西去的队伍。河水翻滚着从西面过来,冲击桥身,向东流去。有一只刚刚开河就从下水航行上来的对槽大船,正迎着水流,全部紧张的钻进桥孔。她的感qíng也好像逆着大水行船,显得是多么用力又多么艰难哪!

  芒种差不多没有回头。只有走在排尾的那个战士,chūn儿现在才看清他是老温,不知是真qíng还是和她开玩笑,不断的回过身来向她摆手儿,那意思是说:不要远送。

  大车也陆续从桥上过来了。车一过桥,便像通过了一道险阻的关口一样,人马欢畅的奔跑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她。只有那个赶着牛车的小姑娘,坐在车辕上,摇摆着腿儿对chūn儿笑:“你这赶路的可好,天快黑了,还站在这里!你骗我,和你说话的那是谁?”

  “一个认识的同志。”chūn儿含着眼泪说。

  “还坐上来吧,”小姑娘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把车停住,“今天不用走了,就宿在我家里,和我做伴儿。”

  chūn儿说可以赶到家,就和小姑娘告别,一个人走上那条奔东南方向的小路。夕阳在沉落以前,鲜艳得像花的颜色,chūn儿再回头西望的时候,它已经完全钻进山里去了。chūn儿想:芒种他们今天晚上,如果顺利的话,也可以赶到山里去的。在经过平汉路的时候,一场战斗也是避免不了的。她觉得她和他不是一步一步、而是两步两步的分离着。

  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她的心不断的牵向西面去。路上行人很少了,烟和雾掩遮住四野的村庄。在战争环境里,这种牵挂使她痛苦的感到:她和芒种的不分明的关系,是多么需要迅速的确定下来啊!

  当她走到子午镇村北的横道上,遇见了一个一边走一边发着哮喘的女人,是变吉哥的老婆。她手里拄着一根在路上拣起的gān树杈,怀里还抱着一堆细小的gān树枝。

  “你这是到哪里去来?”chūn儿问她。

  “学了学新兴样儿,”那女人又喘又笑的说,“送郎上前线。

  你哥哥要走西口,我这老婆子也难留。”

  “变吉哥动身了吗?”chūn儿问。

  “信上cha着三根jī毛,要不我是叫他和我耩上地再走。”女人说,“反正他gān活也不中用,还是俺娘儿们自己遭罪自己受吧。”

  “你送到他哪里了?”chūn儿问。

  “送到他刘家大坟那里,我捎着拣了点gān巴,chūn天就是柴火缺。”女人说,“唉,我到他家里十几年,他出外像是上炕下炕,什么时候送过他?他到山里也不是一遭儿了。过去是给人家画庙,这回是抗日工作吧,也不过还是画个画儿,编个剧词儿,也没有长进多少!”

  “那你为什么还送他这么老远?”chūn儿忍不住笑了。“是为了那么一位客。”女人说,“你哥哥说是他的老师,一块到路西去的。老师来了还不算什么,后边又来了一个师娘,一个漂亮的小媳妇。”

  “那是我们的教官和他的女人。”chūn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