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瞎子说:“那怕什么,你就说当家的不让你gān这个!”紧接着又摆手,“不要这么说!你还是说你自己不乐意!”
“我乐意!”芒种的心定下来,“我不听你们的话,死活是我自己找的,也不用你们心痛,把我的活钱算一算吧!”
田大瞎子的脸一下子焦huáng了,大声说:“你怎么敢不听话!你不听我的话,我一个大也不给你!”
芒种也火了,说:“收起你那大气儿来吧,不给我活钱,看你敢!”
扶了扶肩上的枪,一摔风帘走了。
女当家的张了张嘴说:“你看,你看,这不是反了吗?”
田大瞎子冲着她喊叫:“这你才知道啊!”
芒种从里院出来,到了牲口棚。老常刚刚耕地回来,蹲在门口擦犁杖,老温在屋里给牲口拌糙,一见芒种这身打扮,就都笑着说:“好孩子,有出息,说gān就gān!”
芒种也笑着说:“我来和你们辞个行儿。咱们就了几年伴,多亏你们照看我,教导我。”
老常说:“教导了你什么,教导你出傻力气受苦罢了,从今以后,你算跳出去了,有了好事由儿,别忘了我们就行了。”
老温说:“芒种,听我说两句:咱们兄弟两个,这几年黑间白日在一块,虽说没有大不对辙儿,也有个不断的小狗龇牙儿。这些小过节,我想你也不会记在心里,这不是你就要走了,没有别的,咱弟兄们得再喝两盅儿。”
老常说:“不要叫他喝酒了。家有家规,铺有铺规,军有军规,既然gān了这个,就好xinggān,不要跟坏人学,要跟好人学,吃苦在前,享受靠后,出心要正,做事要稳,不眼馋,不话多,不爱惜小便宜,不欺侮老百姓。芒种:你记着我这几句话吧!”
老温笑着说:“你这都是家常老理儿,军队上不一定用得着。”
芒种说:“用得着,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觉得两眼发酸,就滴了几滴眼泪。老常说:“走吧,别耽误着了!”
芒种又拿起笤帚来,给他们扫了扫屋子,扫了扫炕,挑起水梢到井台上打回一担水,老温赶紧拦着说:“快走,这些事儿留着我gān吧!”
芒种在长工屋牲口棚里转了几转,在场院里站了一下,望了望紧闭的二门,才和老伙计们珍重告别,走出了田大瞎子的庄院。
这是一九三七年的初冬:四野肃杀。一个十八岁的农民,开始跨到自由的天地里来。留在他身后的,是长年吃不饱穿不暖的血汗生活,是到老来,没有屋子也没有地、像一只衰老的牲口一样,叫人家扔了出来的命运。从这一天起,他成了人民的战士,他要和祖国一块儿经历这一段艰苦的、光荣的时期。
芒种想念着,走到秋儿家里来。篱笆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又把它关好。太阳照满了院子,葫芦的枝叶gānhuáng了,一只肥大光亮的葫芦结成了。
架下面,一只雪花毛的红冠子大公jī翻起发光放彩的翎毛,哽哽的叫着,把远处的一只麻丽肥母jī招了来,用自己的尖嘴整理润饰着她的羽毛。
有一个红红的脸,在窗上的小玻璃后面一贴,就不见了,芒种知道chūn儿在家里。他推门进去,到了里间,看见她正低着头,面对着窗台做活哩。
“做什么哩?”芒种问。
“再给你做双鞋!”chūn儿说着转过头来,“换上二尺半了,真像个大兵了!
我给做的那褂子哩?”
“这不是套在里面,还做鞋gān什么,队上什么也发!”芒种说。
“发了吗?”chūn儿说,“我先做好你穿上,要不,穿着这么新鲜衣裳,下面露着脚趾头,多不好看!”
“怎么看着你不高兴?”芒种坐在炕沿上,靠着隔扇门。对面墙上有四张旧日买的木刻涂色的年画儿,是全本《薛仁贵征东》,他望着别窑那一节。
chūn儿没有说话,眼圈儿有些红了。芒种说:“你这是怎么了?舍不得你这枪吗?我还给你放下,当了兵,不愁没枪使!”
“放屁!”chūn儿笑了,“你这就走了,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见面不?”
“为什么不能见面,我又走的不远,无非在家门子上转游。”芒种说。
chūn儿说:“那可不敢定,一步一步你就离我们远了,你没见庆山,他一出去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