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23)

2017-07-21 孙犁

  “我哪里能比他!”芒种说,“我这一辈子能成了他那样,就是死了也不冤。你没见今天大会上哩,人家真有两下子!”“你得跟他学,”chūn儿说,“还要比他好,别叫姐姐笑话我们!”

  “我记着你的话!”芒种说。

  “你出去长久了,”chūn儿低着头说,“别忘了我。做了官儿,也别变心!”

  芒种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急的胀红了脸,说:“你净说些没踪没影儿的话!我怎能变心哩!”

  “有什么凭据?chūn儿抬起头来,红着脸,眼里有那样一种光芒,能使铁打的人儿也软下来。芒种说:“什么凭据?我得给你立个字儿吗?”

  “不用。”chūn儿笑了,“那天你在柳子地里拉拉扯扯,要gān什么呀?”说完就用手掩着脸哭了。

  芒种呆了,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过去把chūn儿的头轻轻抱起来,把嘴放在她的脸上。

  “好了!”chūn儿把他推起来,“就这样。你走吧,我反正是你的人了!”

  芒种从chūn儿家出来,追赶队伍去。这年轻人,本来是任什么牵挂都没有的,现在觉到有一种热烈的东西,鼓dàng着他的血液,对一个这样可亲爱的人,负起了一种必要报答的恩qíng。

  这以后,在战争和革命的锻炼里,这孩子渐渐知道什么是jīng神的世界。

  尽管他长年只有脚下一双鞋和一身粗布衣裳,一枝短短的铅笔和一个小小的白纸本,他的思想的光辉却越来越丰盛,越来越坚qiáng。他坚持了连续十几年的、不分昼夜的艰苦战斗。在祖国广漠的幅员上,忍受了风霜雨露、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在历次的站斗受伤、开荒生产、学习文化里,他督促自己,表现了雇农出身、青年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在他的眼前只有一面旗帜和一个声音,飘展和召唤。祖国的光荣独立,个人的革命功绩,和来自农村的少女的爱qíng,周转充实着这个青年人的心。

  十四

  实际上,高翔只是挂了个政委的空名,开过大会的第二天,就回高阳去了。把这个新成立的支队的全部工作,留给高庆山,还要他负起整个县的地方责任来,留下李佩钟,做个助手,主要是叫她管动员会的事。

  支队部就设在县城,过去公安局的大院里。从国民党官员警察逃跑了,这个以前十分森严威武的机关,就只剩不了一个大空院。不用说屋子里没有了桌椅陈设,就是墙院门窗也有了不少缺欠;院子里扔着很多烂砖头。头一天,高庆山带着芒种到三个团部巡视了回来,坐没坐处,立没立处,到晚上,动员会的人员才慢腾腾送来两条破被子,把门窗用糙堵塞了堵塞。

  高庆山心里事qíng很多很杂乱,倒没感觉什么,芒种这孩子却有点失望。

  他想,听了chūn儿的话,不跟高翔坐汽车上高阳,倒跟他来住冷店,真真有点倒霉,夜里睡在这个破炕上,看来并不比他那长工屋里舒服。这哪里叫改善了生活哩?铺上一条棉被,又cháo又有气味,半天睡不着。

  这样晚了,高庆山还没有睡觉的意思。他守着小油灯,倒坐在炕沿上,想了一阵,又掏出小本子来记了一阵。看他记完了,芒种探着身子说:“支队长,眼下就立冬了,夜里很冷,这个地方没法祝我们还是回五龙堂家去,大被子热炕睡一宿吧!”

  高庆山望着他笑了笑说:“怎么?头一天出来,就想家了?”

  “我不是想家!家里也没什么好想的。”芒种说,“我们为什么受这个罪,今儿个,你横竖都看见了,高疤他们住的什么院子,占的什么屋子?铺的什么,盖的什么?他那里高到天上不过是个团部,难道我们这支队部的铺盖倒不如他!”“不要和他们比。”高庆山说,“革命的头一招儿,就是学习吃苦,眼下还没打仗,像我们长征的时候,哪里去找这么条平整宽敞的大炕哩!”

  芒种听不进去,翻了个身,脸冲里睡去了。高庆山把余下的一条被子给他盖在身上,芒种迷糊着眼说:“你不盖?”

  “我不冷,”高庆山说,“我总有十年不盖被子睡觉了。还有你这枪,不能这么随便乱扔啊,来,抬抬脑袋,枕着它!明天有了工夫,我教你she击瞄准!”

  芒种在睡梦里嘟念:“这个硬梆梆的怎么枕呀,指望背上枪来享福,知道一样受苦,还不如在地里拿锄把镰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