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55)

2017-07-21 孙犁

  李佩钟也挽起袖子,帮助人们搬运那些灰块,来回两趟,她就气喘起来,脸也红了,手也碰破了。

  “县长歇息歇息吧!”挑着大筐砖头的民工们,在她身边走过去说,“你什么时候gān过这个哩!”

  “我来锻炼一下!”李佩钟笑着说,用一块白手绢把手包了起来,继续的搬运。看见chūn儿也挑着一副筐头,她说:“chūn儿,给我找副筐头,我们两个比赛吧!”

  “好呀!”chūn儿笑着说,“识文断字,解决问题儿,我不敢和你比,要说是担担挑挑,gān出力气的活儿,我可不让你!”

  她们说笑着,奔跑着,比赛着。男人们望着她们笑,队长老常督促说:“别光顾的看了,快响应县长的号召,加油吧!”

  只要有女人在队伍里严肃的工作,这就是一种qiáng有力的动员。男人们,镐举的更高,铁铲下去的更有力量,来回的脚步更迅速了。

  chūn儿年轻又有点调皮。她只顾争胜,忘记了迁就别人,她拉扯着李佩钟,来回像飞的一样,任凭汗水把棉袄湿透,她不住的叫着刺激xing的口号:“县长,看谁坐飞机!你不要当乌guī呀!”

  李佩钟的头发乱了,嘴唇有点儿发白,头重眼黑,脊梁上的汗珠儿发凉。两条腿不听使唤,摇摆的像拌豆腐的筷子。“chūn儿!”老常劝告说,“叫县长休息休息,她不像我们,就这么一骨突一块的活儿,有多少公事等着她办理呀!”

  chūn儿才放下担子,拉着李佩钟到姐姐那里,喝水休息去了。

  民工队里也有老蒋,他斜了李佩钟一眼,对人们小声说:“你们看看:哪像个县长的来头儿?拿着一个大学毕业的学生,城里李家的闺女,子午镇田家的儿妇,一点儿沉稳劲也没有!整天和那拾柴挑菜的毛丫头,在一块儿瞎掺伙!”“这样的县长还不好?”和他一块担砖的民工说,“非得把板子敲着你的屁股,你才磕头叫大老爷呀?”

  “gān什么,就得有个gān什么的派头,”老蒋说,“这么没大没小的,谁还尊敬,谁还惧怕?这不成了混账一起吗?”“什么叫新社会哩?”那个民工说,“这就是八路派。越这样,才越叫人们佩服。过去别说县长,科长肯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块土里滚、泥里爬吗?顶多,派个巡警来,拿根棍子站在你屁股后头,就算把公事儿jiāo代了!现在处处是说服动员,把人们说通了说乐了,再领着头儿gān,这样你倒不喜欢?”“我不喜欢,”老蒋一摇头,“总觉着没有过去的势派带劲,咱们拿看戏做比:戏台上出来一个大官,蟒袍玉带,前呼后拥,威风杀气,坐堂有堂威,出行有执事,那够多么热闹好看?

  要是出来一个像她这样的光屁股眼官儿,还有什么瞧头?

  戏台底下也得走光了!”

  “你这脑筋,该受受训!”那个民工不再理他,催着他赶快工作。

  李佩钟喝了一碗开水,心里亮堂了一些。她整整头发,看见秋分坐在地上,正一手一个往下送砖头,她问chūn儿:“这是你大姐吗?”

  “是呀,”chūn儿说,“你们见的面不多,过去,谁上得去你们家的高门台儿呀?”

  “你就是高庆山同志的??吗?”李佩钟又问秋分。

  秋分笑了笑,chūn儿接过来说:“啊,她是高庆山同志的‘吗’。‘吗’是个什么称呼呀?”“这是你们的孩子?”李佩钟笑着抱起秋分身边的小孩来。“别叫他弄你一身土!”秋分说,“是我们给人家养着的,他娘叫日本的飞机炸死了!”

  “我说哩,”李佩钟说,“高同志回来还不到半年呀!这孩子很苦,好好的养着他吧。我们给你妈妈报仇!你要在战争的pào火里长大成人呀!”她拍打着孩子的小屁股,孩子爬在她的腿上,啃着她的膝盖,她痒痒起来。

  “高同志知道你来了吗?”停了一会李佩钟又问。

  “还不知道吧!”秋分说,“我们还没看见他。”

  李佩钟说:“他正在开会,我回去告诉他,叫他来看你,你们住在哪一家?”

  “住在西城根一家小店里。”秋分说。

  “回头我给你们找间房子,你和高同志轻易不在一块儿,趁这个机会该团圆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