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他拖拽的那个人仍旧模糊着面容,但足以见得衣着体面,在这样强力的拉扯中,冕服也并未被直接撕开,可见这衣衫做工也不差。
勉强能判断出的两人年纪,更是让刘秉心中无端一沉,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感。
若非他此刻已收回了手,将玉玺捧在身前,他都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在一惊之下,直接把传国玉玺给直接丢出去。
因为来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炸响在了此地:“孙策奉父长沙太守之命北上讨贼,击退胡轸董旻,还擒住了一个胆敢假装陛下的逆贼!恳请陛下法办!”
他来势汹汹,手上因发力而绷着青筋,仿佛唯恐自己说慢了一步,都要让自己被打成和逆党假货同流合污之人。
不,不对,按照孙策的想法,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来给陛下助兴的!
陛下在北,讨贼得手,他奉父命在南,同样杀贼立功,还是因陛下带来的战机,怎能不算是锦上添花呢?
今日陛下割发代首,以致歉洛阳百姓,那不如顺手再把这假货砍了,还能叫做以首代首!
却不知,他这“献礼”一般的举动,带给了台上的陛下以怎样的震撼。
刘秉在听到“胆敢假装陛下”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十指发麻,心头巨震。
若不是此刻时机不对,他简直想要揉揉自己的耳朵,确认他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什么东西?
刚才那个自称是孙策的人说了什么东西?
明明他才是那个“假扮刘辩”的人,依靠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证明自己的事情,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皇帝,又是哪里还有一个假装陛下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
除非,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刘辩!
刘秉无比庆幸,自己的眼力还算不错,在这刹那惊变带来的恍惚之中,他也隐约捕捉到了被拖拽上前的刘辩的表情。
那其中有着无措、迷茫,还有一种不容错认的愤怒!
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是假货,还要被对方献给另一个人的愤怒!
而那毫无疑问,就是真正的弘农王才会有的表现。
刘秉根本无暇去想,孙策到底是为何会如此笃定他就是假的,还直接把人拖到了前面。他的脑子里在这一瞬间,只剩循环播放着一个声音,也是一个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他怎么会和真正的刘辩,相遇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若非刘秉早已对于和刘辩的对峙有所准备,也在接连几次的誓师之中见惯了大场面,或许打从孙策带着刘辩杀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勃然变色,被人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可在此刻,他握于手中的玉玺,简直像是一尊特殊的筹码,让他仅仅慌乱了刹那,就已经重新找回了理智。
更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今日将局面推动到这样的地步,洛阳因董卓肆虐而崩塌的民心才被重新建立起来,绝不能又毁于一旦。
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咬死自己就是刘辩的身份,绝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只能,也必须——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住手!”高台上的皇帝蓦地出声,止住了孙策向前的脚步。
但他的手仍抓在刘辩的衣领处,经由了他几次挣扎,都没能挣脱开来。
孙策迷茫地循声上望,就见陛下已顺着一旁的阶梯,脚步稳健地走了下来,向着此地走来,停在了距离他三四丈的位置,用一种威严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手。
“给朕住手!何敢如此对待一位汉室宗亲与忠臣!”
孙策只觉手中一烫,连忙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收在了身侧,又见陛下的目光正望着那眼神怔忪的“弘农王”,在荀攸的示意下退开了两步,让这位陛下口中称呼的汉室宗亲,与陛下正面相对。
刘秉目光复杂地看着此刻异常狼狈的刘辩,缓缓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卿之处境实是艰险,几乎遭逢死难,既知朕已重回洛阳,驱逐逆贼,何不解释呢?”
解释?他要解释什么?
刘辩本就混沌的脑子,被刘秉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直接就给打懵了。
在这更近的四目相对中,刘辩更加可以确认,自己从来——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
偏偏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现在竟在用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告诉他,古往今来国家有变的时候,都是在内的人遇险,在外的人平安,他代替自己留在洛阳,遭遇了数次险死还生,既然听到了真正的皇帝复起的消息,为什么不早点解释,让旁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好体面也好温和的一句话。
不——不是,他到底是谁啊?
那“申生”、“重耳”,还得是同一个父亲所出的兄弟呢!
可眼前这位,好像真的就只是一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人物,也毫无征兆地取代了他,变成了这大汉的国君。和刘协被董卓扶持上位的情况还大不相同。
然而当刘辩心中想着这个陌生人不该如此如此的时候,他又分明还看到了眼前的场面。
在他的面前。
这位君主披散着一头被裁剪、被火燎过的短发,却没有半点因这形象而失去风仪,反而更像是与眼前战乱后的洛阳同命同生。
他身着的锦袍,和刘辩见过的任何一件帝王冕服都不相同,却又比任何一套都还要光华璀璨,天衣无缝。让真正见惯了好东西,也真的当过皇帝的刘辩,都觉得此为独一无二的珍品。
更不用说,他还手捧着玉玺,虽只露出了一角,却已正如此刻的天命,抢先一步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是一种等闲之人根本无法装出来的气度。甚至……
甚至刘辩有些自暴自弃地在想,他会被董卓废黜,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帝王仪表。
更为可怕的是,对方的感激、包容和疑问,都在这一刻点燃了周围百姓和士卒的目光,让这成千上万道目光尽数投向了两人,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私语蜂拥而来。
竟让刘辩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置身于寒风中的灵台,而是置身于熔炉之中。
熔炉之上长着几千双开合的眼睛,注视着此刻孑然一身、无路可走的他。
而熔炉里的烈火烧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在此刻出声,只能近乎绝望地对比着两人的差距。
一个堂堂正正地昭示着帝王的身份,在此刻也承载着万人之托,意在收复山河,匡正天下。
一个……
一个好像连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都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在下一刻被人以逆党的罪名湮灭在熔炉之中。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这个在千万人注视里,堂堂正正夺走他身份的人,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底气去恨。
毕竟他都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到底是不是对的……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是逃亡在外的“重耳”。
不知道自己荒唐又绝望的经历,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从不是真正的皇帝。
不知道……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刘辩的心中闪过了太多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当他再度对上面前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近乎逃避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开口说出了一个“我”字。
但同一时刻,周遭模糊成背景的万千脸孔当中,却是刘秉沉稳地向前走了十余步,直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卿已功成,何必惶恐,终究……是朕该谢你。”
刘秉又转头,看向了茫然的孙策,在唇角漾开了一圈笑意:“也该谢谢孙小将军,将你安然送抵此地。”
……
刘辩恍惚着,脚下有些飘忽,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顺着刘秉对宫人的安排,入住到了此地一处无人的院落中。
转头就见,送他来此的大约是校尉的角色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一双眼睛倒是转得灵活,看起来就心思活络。
刘辩眼神一耷拉:“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别在这里遮遮掩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