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对于得了陛下命令“不许乱说话”的孙轻来说,简直就像是一道解禁令!
孙轻直接就凑了上去:“我不明白,按说,你已帮陛下渡过了难关,陛下也成功将董贼从洛阳驱逐了出去,你是该感到如释重负,感觉到高兴的,怎么神色这么奇怪呢。难道是你装了一阵子陛下,又因为是汉室宗亲的缘故,就将自己代入到这个身份当中了,还没有彻底走出来?”
孙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刘辩的一部分想法,却没瞧见刘辩闻言一噎,活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他真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是被从哪里找出来的,上来就是这样的一句,仿佛彻底断绝了他自证身份的路径。又或者,是那个不知来路的“皇帝”已经让“天命在我”的观念深入人心,将所有人都已感染成了这样?
“哦,我知道了!”孙轻眼神亮了起来,随即合掌一拍,仿佛是觉得自己简直聪明过人。“我听那个孙伯符说,你曾经被董卓送到虎牢关去,你是不是怕自己此举延误了酸枣联军进军洛阳,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会遭到怪责?那你大可放心,袁绍都揭穿你的身份了,还打不进来,纯属就是他没用,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者你还怕自己装过皇帝,因天无二日的缘故,会被陛下猜忌?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那个谢字,就是要让洛阳的百姓和我们这些随行的士卒都知道他对你的感激,才不会再跟你翻什么旧账!”
孙轻摆手就道:“而且,你一直在洛阳不知道,陛下他是何等宽容大度的人呐!除了有个撞到他面前的逆党,直接被真龙之气给震死了,其他人若愿投降的,都被接纳重用了。方才那个孙伯符如此不知礼数,拉着你就往人群里跑,也没见陛下除了那句住手之外说过什么重话,还夸赞他出兵果断,为将勇猛,是个一等一的好苗子……”
刘辩捂着心口,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心绪,却还是有一番话挂在嘴边,迫切地想要说出来。
什么叫做陛下他在这千万人前表达感谢?
他分明就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倒反天罡,将这身份给彻底换了!
偏偏在他面前的这人,满眼都是对那个人的敬仰,让他毫不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子。
他艰难地,轻声开口:“你真想知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孙轻疑惑地端详了他两眼,“你问吧。”
“你那位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你那位陛下我那位陛下的,陛下就是天下人的陛下,不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就说你还没从假扮的身份里走出来。”
作为亲手将传国玉玺从甄官井中捞出来的大功臣,孙轻的脑子里就从来没有“刘秉不是陛下”这个概念,也完全将眼前的刘辩当成了个没甚本事的替身。
但陛下都说了那个“谢”字,也显然要对对方恩厚以待,那他稍微包容些也无妨。
至于陛下现在在做些什么,其实走到洛阳街头巷尾打听打听都能知道,也用不着隐瞒。
用这些事能换个看对方笑话的机会,不亏!
孙轻将头一昂,得意地答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洛阳之中的朝臣都被董卓那个逆贼带走了,可陛下已经回来了,总要重新整顿此地的秩序,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哪像你这么自在。”
“你今日不是看到陛下手中的传国玉玺了吗?那是昨夜陛下让我们努力救火时留意井中,真就从井里找出来的,乃是王权正统的标志。现在正要借助玉玺通传各方,指董卓所立的陈留王并非汉家天子。首先,得让京畿之地没被劫走的官员尽快赶赴洛阳。”
刘辩咬了咬牙,“还有呢?”
“还有?还有自然是遵行孝悌之道的事情。”孙轻翻了个白眼,仿佛他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说说你也是的,之前演戏都不会演,太后被董卓逼杀的时候,你扑上去救一救很难吗,结果说是连太后的身后事,都是被陈留王争来的。可惜陛下那时身在河内,只能隔河祭祀,再顺手抓获一路叛军,也算是对太后遥遥祭奠。”
“那董贼也真是人事不干,把太后葬入先帝陵墓的时候,还顺便把先帝的陵墓给盗了,连墓门都没有关好。陛下被告知此事后又急又气,让人去修文昭陵去了。”
“至于陛下的两位舅舅就没辙了。一个被宦官砍了脑袋,一个被人乱刀砍死,还被董贼鞭尸,再有洛阳的这场大火,算是彻底找不见尸体了,也只能和袁家的那一批一样,先立个衣冠冢,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
孙轻将话说得轻巧,刘辩却是脸色一变再变。
他无法否认自己在何太后被杀时的表现,也无法否认,年幼好几岁的刘协都比他有胆量,更没法否认,在孙轻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其实都几乎要忘记,还有修缮陵墓这一说。
仿佛那个人真的要比自己更像父皇和母后的孩子!
仿佛这个兄弟只是此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但当真存在。
他连这“孝顺”一道上,都做得圆满无缺。
孙轻才不管刘辩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只是轻啧了一声:“幸好近来事忙,陛下说暂时搁置对袁隗袁基等人的追封,且等袁绍入京再说,要不然还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要我说,也是他们袁氏活该,明明董卓入京就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事情,现在只是因为替陛下隐瞒了身份,欺骗了董卓,于是满门被屠,就成了朝廷的忠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翻车吗?翻车渴乌?”
“……啊?”刘辩正听得入神,甚至很想顺着孙轻的话点头,就突然听到他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愣在了当场。
孙轻一脸了然:“我就知道你不如陛下学识渊博,也不如陛下知道先帝折腾出来的那些奇怪的东西。陛下昨夜救火的时候说,这洛阳有没有剩下的翻车水车之物,尽快安置上,将洛河与支流之水尽快重新引入洛阳,防止这冬日天干物燥,因为那几处还没灭火的地方飘出了火星,又把民居给引燃了。”
“我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嘿,真有啊。原来先帝身边的十常侍里,有个人是靠着奇技淫巧而升官的,平日里尽会搞些发明创造的东西。”
“你说毕岚!”
“对对对,你还知道这个名字。”孙轻赞许地看了刘辩一眼,继续说道,“这毕岚早年间有个发明,叫做翻车渴乌,安放在洛阳南北郊,用来节省百姓洒水路面的人力和开支,现在还保存着几架没被烧毁,今日正要仿造着它们的模样,再弄出一批来。”
哎,孙轻想到这里就想叹气。
可惜这毕岚也在之前汉宫生乱的时候投河自尽了,要不然还能得到此物的图纸来做。不过他运气好,因为识字不多,手又不够精巧,只管稍后去帮着搭建新屋,收拾街道就行了,不必去造翻车!
“喂……”他伸手在刘辩的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你的问题我回答了,那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说?”
刘辩:“……”
他该怎么说?说他原本还抱着对自己身份的笃定想法,现在何止是被刘秉的表现打得摇摇欲坠,还因孙轻的一番话,又被接连抽掉了几块底座,已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直接倒塌下去。
“我只是……”
刘辩目光怔怔,在忽然之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甚至,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难道,他的过往,真的只是一场被人有意编织起来的梦,随着洛阳大火,被焚烧得不剩灰烬。
而那个在灵台上举起玉玺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
第58章
刘辩是真的糊涂了。
糊涂极了!
当一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出口反驳,只是碍于彼时董卓强权,不敢喊得那么响。
当两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觉得,是李儒和董卓一起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