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是司隶校尉。”
袁绍低声应了个“是”,知道陛下终于要落下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刀,给他一个最后的痛快了。
只希望,这不会是个全无前景的职位。
可饶是袁绍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样的一番安排:“你能建议何大将军引董卓入京,可见还是距离脚踏实地相距甚远,只知所谓的威逼起势,就先在京中随同各方官吏一并参与春耕吧。洛阳作为漕运开端,天下的中心,为防备旱蝗之祸,朕有意在此地新建个粮仓,你就做这看守粮仓之人吧。”
明知此时不应该有此举动,眼见袁绍一脸目瞪口呆,怔怔地被扣上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职位,袁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刘秉冷哼了一声,像是看透了他脸上的神情,开口道:“袁术!朕听说,民间有个说法,说的是你早年间在做长水校尉的时候,总做些欺压百姓之事,得了个绰号,叫做路中悍鬼袁长水?朕还把这长水二字给你,什么时候把前面的四个字改了,什么时候再升官。”
袁术听着刘秉的语气,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能够光复长水校尉一职,也果然听到刘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就先担任长水司马吧。”
……
“长水司马不是个好位置吗?”孙轻疑惑地看着袁术在向人低声问了两句后,便从一脸恍惚变成了如丧考妣,向张燕问道。“司马这官职,一般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现在的长水校尉是谁?”张燕瞥了他一眼。
孙轻坦坦荡荡:“这我怎么能记得住!反正陛下说了,我孙元重只要记住自己是干什么的,办事稳重些就够了。”
张燕的拳头捏了又捏,险些因为孙轻再次提到表字一事去揍他,但想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按捺住了怒火。“长水校尉是陛下那便宜外甥!”
长水校尉原本统领的,是长水胡骑与宣曲胡骑。
换句话说,这是个统领匈奴骑兵的校尉官职!
原本用袁术这样的贵族子弟来担任这个官职,是为了节制这些在朝任职的胡人,但现在陛下为了体现对南匈奴的看重,由于夫罗担任了这个职位。
那么袁术这个长水司马,就成了于夫罗的直系下属。
对袁术这个自诩天之骄子的人来说,这个安排,可能比让他去守仓库还要难受得多!偏偏陛下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他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去改议自己的官职?也只能先看看,陛下的“亲戚”是不是好说话了。
一想到自己还得日日对着个匈奴人行礼,又得打出个取代路中悍鬼的名号,袁术的脸青了又绿,绿了又白,白了又红,恰见刘表靠得近了些,似乎是有话想要说,一句怒骂就出了口:“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玩这些心眼!你现在凑过来算什么意思,看我们兄弟两人的笑话吗?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想,自己去冀州该怎么办吧!”
最好是那韩馥继续脑子不好用,还要等两个朝廷分出胜负,把这个前去游说的使者给宰了,然后他这个长水司马就正好能够领兵作战,立下些战功,自然诸事翻篇。
刘表:“你……”
在他面前,袁绍虽然不曾说话,但向他看来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几分潜藏的不善,让他原本还想旁敲侧击的话,不得不再度吞咽了回去。
只能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又向着刘秉的方向看了一眼。
帝王冕服上的十二章纹,以及头冠上的白玉珠,在这间隔了一段的距离下,显得多少有些模糊,却也掩饰不住对方的身姿挺拔,脚步稳健,一如一位真正的帝王离开了自己刚刚巡查过的领土。刚才一番对逆臣的处置,好像让他的身上又多出了一层光环。
刘表一面依然觉得,眼前的草莽朝廷并不只是因为先前烧起在洛阳的一把火,一面,又没来由地想到了先前刘协和他说起的那句话。
他说,先帝或许另有安排……
难道这个不曾被人质疑的皇帝,就是先帝另外的安排吗?
在今日纷至沓来的惊变里,刘表根本没法给出一个答案,只能先顺着侍从的指引,向着其中一方官舍的方向走去。
按照侍从转达所说,他如今既然已经是陛下的朝臣,是即将被派遣往冀州的使者,而不是一个俘虏,那也该当换上一身合适的服饰,用于在韩馥面前彰显天子的体面。
所以先得量体裁衣,再制定一套使者的礼服。
“其实也不必如此……”
“你们有完没完了!”刘表的话,被远处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打断在了当场。而那个声音,就从他即将抵达的屋舍中传出。
刘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越过了门槛,就听到那年轻人的声音变得更为清晰:“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记不得那么多制式的衣服,怎么连使者的衣服都要由我来想?”
“陛下说了,也不用和早前的相差无几,反正现在洛阳也没那么多完全相符的布料……”
刘表的耳中一阵轰鸣作响,更是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前方的那人。
而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当那个年轻人抬头,骤然对上他的刹那,眼中也有不容错认的惊讶。
这……这不是别人,正是应当坐在这洛阳皇位上的刘辩!
可现在,在他手中的不是奏折不是玉玺,不是本应该在皇帝手中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是……一张文臣服饰的草稿。
第75章 (一更)
那张草稿倏尔被人一个松手,就被屋外的风一吹飘了起来。
刘辩哪还顾得上去看刘表,飞快地跳了起来,又将它抓了回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坐回了原处。
像是为了缓解先前的尴尬,他干咳了一声,向着来给他通报和给刘表引路的两人问道:“他是……?”
刘辩总觉得刘表看起来有些眼熟,此前应当被人带到自己面前过。
只是他常觉,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阵噩梦,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醒来,又因刘秉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再往前的人生,是不是真只是一场梦,便没敢直接将那个隐约记得的称呼说出口。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是……
“这位也是汉室宗亲,鲁恭王后裔,刘表刘景升。”前来通报的人介绍道,“也就是我先前同您说的,即将奉命出使冀州的使者。其实陛下也觉得近来难为您了,但如今的洛阳城是何情况,您也知道,总不能处处落于关中之后,争不过这正统之名。”
“行行行,不就是人靠衣装吗……”刘辩叹了口气,但想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又觉得不该在此抱怨。
见那给刘表领路的人抬手指向了他,正要为刘表介绍他的身份,刘辩又下意识地正了正脸色。
“这位,是协助陛下重回洛阳的大功臣,受封荥阳王,如今暂代东织令一职。”
刘表:“……”
在他眼前,刘辩的表现坦然到像是……像是对自己此刻的位置与有荣焉。
刘表却是险些想要伸手去揉搓两下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是真是假。
自入洛阳以来,不,应该说,从他接下了董卓的委任前往荆州以来发生的种种,除了蔡瑁被他说动之外,就没有一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
现在,他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他记忆里的汉帝刘辩虽然懦弱,但身着天子服,眉眼间也还有几分天子的气度,绝不会像是此刻一般,真将自己当成了主管考工手作服饰的官员。
仿佛他从来就没当过皇帝,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而已。还是此刻洛阳城中地位最为特别的宗室!
可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不差,又怎会产生这样古怪的记忆偏差。
为人臣者,记错谁都行,唯独不可能记错皇帝啊!
趁着织室的小吏端着尺板上前来为他测量衣长,刘表又试探着打量了两眼刘辩,依然没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任何的区别,只是比之前沉稳成熟了些,也与……与已故的汉灵帝眉眼间不乏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