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上来就说他年纪大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被董卓所骗,还是就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可不等刘表分出个缘由来,刘秉的声音已至耳边:“昔年党锢之祸被牵连的名士陈蕃,曾有一句话,说是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他那拜访他的朋友是如何说的?”
刘表本能地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好,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听明白了吗?”
这临时的朝堂不大,更让刘秉此刻含怒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跪地二人的耳中。
袁术一个哆嗦,终于没再死盯着袁绍,而是闷声答道:“听明白了,我等……不该和兄长折腾得家宅不宁,还闹到陛下的面前。”
“你就只反思到这个? ”
刘秉真是又觉庆幸,在他面前,有如此荒唐可笑的士族高门子弟,让他能拿对方作一把好刀,一边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人,竟然能在朝中担任秩比二千石的高官,仿佛是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富贵荣华。
“少说得好像你汝南袁氏的东西是进了朕的私库,你袁术还在替朕讨要!那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都知道,要令洛阳焦土之上不似你等有名有姓的百姓安居,需要多少财力的投入!袁氏舍财,是为取义,不是取皇帝的宽宥!你若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明白,你口中喊什么臣字,趁早滚回汝南去。”
“刘景升。”
刘表麻木地再度抬头,简直不知刘秉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在训斥袁绍袁术的时候,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
但这一次,不是简单的一个问题抛到他的面前,而是那封由他给出的答卷,被刘秉从上方丢了下来。
竹简被捆绑得很紧很牢固,没在这一摔之中散开,而是划过了大半个屋子,停在了刘表的面前。
“念给他们听,你向朕谏言,要如何治理荆州!”
曹昂一惊,顿时扭头向着刘表看去,见到了他脸上同样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的说法不对。
哪里是刘表向陛下谏言治理荆州之道呢?分明是陛下,向刘表出了一道考题,让他阐述应当如何治理荆州。
但曹昂的脸上又很快闪过了几分了然。他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刘表给出的答案让陛下大为满意,陛下心存惜才之意,不希望刘表真因谋逆被论罪,便想出了这一条开脱的理由,将刘表的作答,说成了是谏言。
这样一来,朝堂公卿都会知道,刘表在从荆州上洛阳的一路,已在心中反思,有了悔过之心,现在正要用自己的才学,为陛下效力。
反正荆州之战,刘表慢了陛下一步,归根到底也没造成多大的麻烦,反而是他因他宣告董卓染指荆州,让陛下这边有了正式发兵征讨的理由,那他和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也没那么深嘛。
曹昂一边想着,一边也果然看到,刘表俯身低头,抓起那枚竹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有着片刻的颤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惊闻这一句话时的动容,感动于陛下的铺路造势。
然而刘表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陛下”捧起到台面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斩断袁绍疑惑的刀。
只因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顶着各方人士的打量,袁绍的恍惚目光,徐徐念出了他在这份竹简上写出的一字一句。
可又或许,袁绍的恍惚,只是因为他们兄弟的闹事,竟让本应罪名更重的刘表,找到了脱罪的机会,被别人踩着脑袋往上爬了,而不是因为什么“陛下不是陛下”这样的可怕故事!
刘表分不出来,只能定了定心神,诵读出声音:
“臣以为,荆州民风剽悍,宗贼成群,却又有南阳襄阳之地士人云集,出口成章,当……招诱有方,威怀兼洽……”
“州中治学,诸事具备……蔡瑁党附于我,于陛下而言实为叛逆,然其妹所嫁夫婿黄承彦高爽开列,为沔阳名士之冠……”
“……上通蜀中,下接吴会,故而欲治荆州,不可只治荆州一地也,当上下筹谋……”
“……荆州必能因此而兴盛,为洛阳之助力。”
刘表的声音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竹简重新卷起,托举过了头顶,向天子敬送。
袁绍也低垂着脑袋转了回来,等待着陛下的宣判。
却忽然听到,刘秉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听出来我为何不满了。”
是,就连袁术也觉得自己大概听明白了。刘表被俘,按说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解释清楚他和董卓的关系,但他没有,而是向陛下呈递了治理荆州的方略,希望他就算被清算,他的建议也能让荆州受益。
那换过来,袁绍和袁术呢?
洛阳会有今日,他们“功不可没”,光靠着什么捐赠家资,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他们接下来能做什么。结果,后者根本不见踪影,就连前者,都能让这兄弟两人好悬没当着皇帝的面打起来!
这算什么名门之后!
“刘景升治荆州,知道一句威怀兼洽,难道朕就不知道了吗?”刘秉伸手指了指下方的两人,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上一次,你们一个从虎牢关,一个从太谷关,都比朕晚一步抵达洛阳,该给你们的教训我已经给了,现在朝堂秩序重建已见雏形,你等自汝南折返,但凡带回的不只是家资,还有反省之后的济世救民之道,朕都能对过去网开一面,但你们都在干什么!”
张燕撇了撇嘴。这两人当着陛下的面,在为一根菜帮子打架呢。
果然是两个蠢货!
“既然你们交出了这样的一份答卷,也别怪朕苛待你二人了。”
刘秉转向了刘表,语气稍稍柔和下了几分,“你到底是要为我阿弟夺回荆州,与董卓叫板也好,还是真信了董卓的救国保汉之言,朕不想多计较了。不过,你已为我军俘虏,我不会将你放回长安,也不会再让你去荆州。玄德才是我属意的荆州牧人选,不会因为你的这份谏言有所改变。”
“理当如此。”刘表答道。
可在将话出口的瞬间,他又恨不得直接捂住自己的嘴,让他能将先前的那句话给吞咽回去。
不对!他这么一说,竟像是已经选择了放弃刘协,改投洛阳,承认了面前的这位就是真正的皇帝。但实际上,他却连对方的身份都还没确定呢!
刘秉并未错过刘表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可他既然要用这样的方式分化袁绍和刘表,让他们暂时无法相互印证,也正好向世人继续证明他的身份,他就不会让刘表有反悔的机会。
“你敢单骑入荆州,心中又对如何治理荆州自有成算,那么,无论是胆魄还是眼力都不缺。朕想封你为使,往冀州走一趟。”
袁绍的表情再度一变。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只觉得他之前提出的捐献家财,可能是一个最糊涂的建议,而他抓着那点小利不放,更是在糊涂之上还能再愚蠢一些。以至于今日,刘表这个真正的叛臣还能得到重用,他却要被顺理成章地“苛待”了!
心中翻腾的思绪一起,他就再无闲情逸致去发现,刘表对于眼前这位陛下其实仍有不小的怀疑,而只是在想,出使冀州,实在是一件能够立功的重任。
冀州韩馥,不仅不响应起兵的号召,还在陛下夺回洛阳后,仍顶着冀州牧的官职,在那边按兵不动。早就应该由朝廷派遣出兵力围剿,将他褫夺官职直接拿下了。
但或许是因为陛下的各方兵马都还有他们应该派上用场的地方,竟然迟迟没有行动。现在,随着荆州的归附,陛下终于走出了下一步。
袁绍不得不承认,由曾被董卓委任为荆州牧的刘表作为使者,前去拜见韩馥,简直像是一记最有用的威胁,但若是将此事交给他来办,他也必定能办得妥当。
现在,却只能听到,刘表在怔愣了片刻后,接下了这份重任。
这短暂的走神,恐怕是对陛下能够不计前嫌,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无比感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