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起了火。
蔓延在火油之上的烈焰,没被吹灭在风中,而是利箭一般扎入了下方的助燃物事中,只短短一瞬,就从那一点星火变成了滔天赤浪。浓烟与火势,很快便将人包裹在了当中。
有人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扑上前去,再向前方的火坑投去一眼。
但又被另外的场面定住了脚步。
天子丢下了手中的火把,却仍是踽踽前行,步履稳健,向着人群的方向走来,众人也这才留意到,当狂风助长火势的同时,也隐隐吹动了他的衣衫,叫人看见,在他的外袍之下,其实穿着的是一件寿衣。
只是这一次,不似数月之前那般,是以儿子的身份,远远向着死于洛阳的何太后表达哀思,而是,以一位执掌天下的君主,为庶民举哀。
在这一刻,他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话都已经说了。
在慢慢散去的人群中,也自那一瞬的静默过后,终于重新有了新的声音。
“之后……若是有人病亡,还是送至此地吗?”
“还是由陛下点火吗?”
“我听戍守的卫兵说,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处置阳奉阴违,还是一并送来这里,等到两郡疫病平息,便在此地造林修碑,以记万民。”
“修碑纪念吗……那很好了。”
“……”
大火未熄,烧得那一片模糊在烟雾中,却好像隐约已能看到,若是此地填满覆土,又立下碑铭在此,会是怎样的场景。
那当然是很好的。
相比于他们自己草草填埋,树个木制的墓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用了田地,无力抗拒地被拖拽出骸骨,或许还真是今日这样的情况,更能让他们保全一方净土。
有天子执火引路,他们也已比挣扎求生的人幸运得多。
还有,他们其实也不该对陛下有怨的。抛开这火焚一事,陛下他做得已经够好了。
能有几个皇帝,真将罪己诏上的话当做自己必须遵从的准则,在听闻河东有大疫征兆之时亲自带兵前来。又能有几个皇帝,不是随意了结患病之人,而是将他们隔开在六疫馆中供给吃食药物,希望当中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就算是烧毁遗体,那也是陛下的济世救民之策啊。”
“归根到底,还是要怪这疫症的由来!”
“先前不是有人说了吗?是冀、并两州因旱情闹饥荒,州中的苦命人逃亡到这里,病死在路上的多了,没来得及埋葬,就成了疫病……”
“他们现在倒是魂归土地了,可是司隶的隐患却还没消除呢。”
所以,这当然不能怪陛下!
是陛下让两郡的盐铁石炭行当兴旺,让这里的百姓早早成为陛下的子民,让外面流亡的苦命人艰难跋涉,也想要扎根在此。
是这世道从不怜悯背负重担的人。
是那冀州明明早有黄巾起事,并州有胡人杀死刺史,朝廷却从不想到派遣一位合格的官员来治理!
“并州……并州的官员之前就来陛下面前认罪效力了。”
“冀州呢?”
“那冀州的州牧,不是还说是汝颍名士吗?”
“名士什么名士!”一名眼眶发红,正有亲人葬身在那深坑中的年轻人怒道,“之前陛下在河内举兵,向冀州发出檄文的时候,他响应了吗?要是他只是不通军事,一门心思治理地方也就算了,这些从冀州过来的流民,又作什么解释?”
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们必须要为此间的事情找到一个罪魁祸首。韩馥造成了这流民的来源,是不是就应该对此负责?
毫无疑问!
陛下此番有担当的表现令人敬佩,也就更让人不愿看到,在这大汉疆土上,不仅有董卓这样意图染指君权的谋逆叛臣,还有韩馥这样徒有名士之称,实则毫无作为的混账废物!
他咬着牙,语气愈发激烈:“若我现在手上有一把刀,我必定现在就杀奔冀州,取了韩馥的狗命!”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此地的众人响应:“是!就该如此!”
要怪,就怪那源头去。
可就在此时,一个坚毅而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高呼:“那就大可不必了。”
众人含怒的表情顿时集中在了那说话之人的身上。一人厉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为韩馥开脱吗?”
审配面色复杂地站在众人当中,思绪仍未能彻底从近日所见的种种,以及方才陛下的那一把烈火中挣脱出来。
但在这一刻,他已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表希望由他来向陛下报信,又说出了那句随机应变的话。
君王已经为臣子的任性做出了托举,为百姓的生机不惜背负上骂名,那做臣子的,又何妨再添一把火呢。
他平日里不喜欢说假话,但今日方知,有些话说出来,必然有其道理啊。
冀州那边也已咬死了韩馥的立场,那又何妨让更多的人知道!
前有卫觊响应着陛下的号召,绝不让亡故的亲人破例,为陛下正名,后也有……
审配目光一沉,开口答道:“陛下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希望说动韩馥认罪,卸任冀州牧,折返还朝,谁知此人竟在冀州另有图谋!”
先前问话的人惊道:“什么……?”
“韩馥不满于陛下继位,一面结交董卓,一面另图新君,有意扶持北方幽州牧称帝,被刘景升察觉,说动麴将军包围了韩馥宅邸。此人见计谋败露,竟选择了畏罪自尽!”
众人哗然,在起先的一阵说不出话来后,又忽然变成了更为激烈的声讨。
“好哇,难怪他没空管治下的百姓,原来是有另外的要事待办。”
“什么幽州牧不幽州牧的,我们只认这个陛下!”
“畏罪自尽真是便宜了他,怎能死得这么痛快!”
“要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法找他的麻烦了。”
人都死了,确是不可能再把人拉出来重新杀一次了。
只能继续挨世人的痛骂吧……
“我以为,审正南为人正直,既知冀州内情,虽能为朕效力,却也不屑于做这四处宣扬之事?”刘秉揉了揉额角,难掩面容上的疲倦。
但审配又分明能看到,在他这边的动静闹大了之后,被请到御前时,听他说了其中始末,陛下的嘴角微微往上抬了抬,像是对他的表现格外满意。
审配叹道:“百姓的怨怒不会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就像尸骨在火烧后仍有余灰。那又为何不能让他们的怨恨,流向一个确实该死的死人呢?”
“当民怨有了去处,他们有了振作起来的动力,陛下随后要做的事情,不就没那么难了吗?”
他向着刘秉拱手,语气沉沉地说道,像是也在同时,做出了某种决定:“草民相信,陛下能有今日的表现,就一定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
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吗?
刘秉沉默了片刻,抬手道:“那就由你将此地的事情转告景升,也告诉他,有此一出,他不必再为逼死韩馥一事内疚,只需稳定冀州局势——”
……
“查验冀州境内有无疫病征兆,核查冀州府库存粮,启用冀州贤才后无需在韩馥生死上计较,全力筹备冀州的春耕。”
审配向刘表躬身行了一礼:“恭喜使君了,陛下说,使君诛杀叛逆有功,如无意外,待他回到洛阳之时,这冀州牧的大任,便该交到使君手中了。”
刘表的脸色,却好像并不像是审配所想象的那么惊喜。反而是一旁的麴义险些开口就要说出一句道贺来,结果被刘表的表情逼退了。
“……使君?”
“我……我很惊喜。”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出声。
他好像是应该感到惊喜的。从被俘虏的敌方朝廷委任的荆州牧,到另一方朝廷提拔上来的冀州牧,仿佛只有一步之遥,发展之快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甚至他敢说,此地的消息若是传到关中,为了避免他这个冀州牧再无后顾之忧,一心为刘秉效力,董卓必然不敢再如杀死袁隗等人一般果断,杀死他的儿子刘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