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民风剽悍,少有规矩典仪,傅干算是此地少有的文化人,居所也更似响应着张辽那句“傅小将军”的称呼,是个武将的地方。
见傅干落座得随性,张辽也随意找了个坐处。
那年轻人倚靠窗边沉默良久,半边白衣融在了日光之中,在一阵叹气后方才继续开口:“说说凉州叛军的事吧,马腾韩遂……”
“他们一个做了长安朝廷的前将军,一个做了左将军,奉命攻克并州西河郡,为董卓抢占一处将来征讨洛阳的根据地。”
傅干几乎是当场就破功,就差没直接跳起来,仿佛是被那“前将军”“左将军”刺激得不轻,“这八百人,你何时需要?”
张辽沉声答道:“越快越好!”
……
傅干这人,在张辽看来还真是怪有趣的。
张口闭口的先帝无能,父债子偿,什么有道之人他一概不信,但比起先帝,他显然更恨当年害死他父亲的羌人领袖北宫伯玉和他的盟友韩遂。
北宫伯玉因为内讧的缘故,已死于韩遂之手,这份怨恨也就完全转嫁到了韩遂的头上。
别的事情可以容后再去校验真假,韩遂他必须得到报应!
至于马腾,怎么说呢,马腾就是因为傅燮战死,才不得不投靠敌军以求自保的,傅干虽然对此人也有几分迁怒,但比起韩遂,确实还没到生死大仇的地步。
于是,当张辽得了傅干提供的八百乡党助力,临时整顿兵马预备作战时,经由傅干派出的耳目先送来的,竟然不是马腾的消息,而是阎行的行踪。
韩遂的女婿,阎行。
“为将者最忌讳因私人恩怨影响判断,按照我此前探听所知,此次出征,马腾为主将,阎行为副将,自当先顾首位……”
“停停停,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傅干冷声,打断了张辽的话,“你要的人,我借给你了,你要的军械,我也替你找来了,剩下的东西都算是我看你顺眼,额外相助的,你再挑剔下去,趁早滚蛋。”
“再者说来,你就这八百人的兵马,若要和马腾等人正面相抗,难道还能取胜不成?若只要出兵袭扰,延缓对方进入并州,不如对着阎行动手!”
傅干的判断里,虽有些出于激愤的情绪,却也不是纯粹胡来。
阎行作为韩遂的女婿,此次随同马腾出战,其地位不言而喻。出于两方兵马结盟的目的,马腾一定会与对方保持融洽的关系。但韩遂的为人处事,又让这两方彼此戒备,暗有罅隙。
所以,傅干一点也不奇怪,阎行与马腾并非齐头并进,而是另成一队,互为犄角。
这样一来,以张辽所拥有的兵力,偷袭阎行,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张辽却不这么看:“韩遂是个老狐狸,还是个杀死自己盟友以壮大势力的老狐狸,他选女婿,不会只选卓有武力,能拱卫他安全的,还得是个聪明人。阎行此人对外展露出的消息太少,也容易让人轻看于他,我就更不觉得,该当从他这里下手。”
若是他此刻统领的八百人,都是从并州就跟随于他的士卒,他或许会按照傅干的推断冒险一试,先斩断马腾的一条臂膀。
但途经凉州的种种见闻,以及从贾穆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都让他对于阎行此人格外警惕。
八百人,是一个很微妙的数字。
若能抢先一步杀出气势,这八百人足以凿开敌方的阵营,杀出一条直扑敌军主帅的血路,但若敌军摆出了铜墙铁壁,这八百人也极容易陷入阵中,反而成了敌方的猎物。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须一击即中啊。
傅干若有所思间,就听得张辽一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打马腾!”
……
马腾浑然未觉,他们所谓的秘密行军已因一个巧合,被洛阳天子提前获知,也已做出了一系列的应变。
他也更不知道,当反击的大军仍在并州尚未越界之时,还有另外的一路兵马已在眼前,端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此刻,他颇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马超又在不知道何时放慢了马速,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已退到了那押送“赌注”的车驾边,用着近乎贪婪的欣赏目光,望着其中的宝马赤兔。
出征之前,马超还与那使者商议,若能驯服赤兔为己用,可否让他先骑赤兔作战,若真是由阎行得了首功,他再让出来就是。奈何赤兔性烈,一时半刻之间难以驯服,真要强行驾驭,说不定还要闹出祸事来,这才让马超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
“孟起——你不是已决定等此战落定,再来驯化这好马吗?”马腾高声嚷道。
随即就见,马超一夹马腹,赶了上来,“我看着这赌注奖励,便觉浑身气力倍增,必能斩将杀敌,一鼓作气!”
他捏着拳头,做出了个向前挥击的动作,眼中是不容错认的势在必得,顿时让马腾好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势在必得!”
但他笑声未歇,便忽然瞧见,前方卷起了一阵沙尘,正是先行一步的斥候折返来报。自斥候行路的速度来看,前方所探得的,不会是小事。
果然,短短须臾,那哨探就已至眼前。马超也收起了先前的骄狂,面色严肃地听着哨探回报。
“前方凉州并州交界处,有一众匈奴兵马正在逃亡北上。我们上前与他们交谈,知道了些消息。”
马腾不敢怠慢,认真地听着哨探说道:“洛阳那边早对并州有所安排,重立于夫罗为南匈奴单于,接连铲除了左右谷蠡王等贵族王爵,追砍休屠各胡,迫使除了支持于夫罗为单于的人,其余众人都已或死或逃,其中数支遭遇伏击,北上不成,只能掉头先向凉州而来借个道。”
“于夫罗?”马腾皱眉,自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隐有所得。
他毕竟曾是朝廷的官员,又对并州的匈奴作乱略有所知,也很快想起,于夫罗正是先前匈奴内乱中被杀那位单于的继承人。
想不到,凉州的消息迟缓了一步,不知对方已为洛阳天子效力,还杀回了南匈奴王庭,夺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样一来,西河郡就不似先前我与韩遂所预料的一般,是一片混乱无人守卫的样子。起码,南匈奴依然心向大汉,还是向着洛阳的那个汉廷,势必会成为我们面前的绊脚石……”
马腾眯着眼睛,揣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到底会对他带来多少影响。
马超却是在旁,并不将其放在心上:“他取回了单于的位置又如何?南匈奴常年内附,少有征战的机会,若贸然兴兵,还不知道是逃跑的人多,还是前来拦截我们的人更多。父亲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让兵马放慢些速度,将西河的情况弄个清楚,但以孩儿看来,此等变数,不足为虑!”
马腾心中权衡,觉得马超这话说得也没错。但出于安全起见,他还是先令人将消息告知了阎行,以示两方的消息共享,又放慢了前军的行军速度,等待后路兵马缓缓赶上,免于遭了敌军的伏击。
可兵马一多,一个不那么容易察觉的弊病,也就浮出了水面。
相比于韩遂,马腾他在凉州经营的时间更短,尤其是作为逆贼首领的时间尚短,算来算去,直至今日也不足三年。
这三年间投效到他麾下的人马,还颇为鱼龙混杂,多的是因凉州动乱,于是来他这里寻个庇护的。
所以,当以小股兵马行军之时,看起来还有几分威武雄壮的气势,当逐渐汇聚作长龙之时,互有摩擦的势力间,就形成了一条条裂隙。
马腾马超长居凉州,对于这种争斗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乐于看到这样的摩擦,仿佛这样一来,当战事兴起的时候,他们为了争出个高下,便会拼杀得更为卖力。
可这一次……闹出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马腾仍算稳重,马超却已将手中的长枪一抬,愤然回头斥道:“后方何事喧闹?”
幸好阎行与他们并未一道进军,而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若不然,岂不是要叫对方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