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协是什么人?
哪怕他不做这个皇帝,也是先帝的儿子,对于董卓只有愤恨,而无敬畏之心。
……
“皇甫将军!”刘协跳下了马车,见皇甫嵩正在收拾战场,关闭郿坞的大门,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您没受伤吧?”
因上阵杀敌的缘故,皇甫嵩的面上尤染血色,更因上涌的气血,显得面色泛红,但刘协仍旧注意到了,皇甫嵩握刀的手,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苍白。是因久病才有的苍白。但就是这只手,在方才先一步斩断了敌人的头颅,也最先攀上了郿坞的城头。
他干咳了两声,回答道:“我无事。郿坞的防守没那么严密,咱们都杀到近前了,他们才想着抵抗,能有什么用。蔡公和荀公如何了?”
刘协神情仍是紧绷,可因皇甫嵩的这句话,不难从这张少年老成的脸上,看出几分笑意:“唐姬已带他们在此地安顿下来了,多谢皇甫将军没当我们的计划是个拖累。”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皇甫嵩目光一颤,“能重掌兵权,对我来说,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没有任何一位将军,能接受自己的结局,是莫名其妙被昔日的部将褫夺军权,因求情而免死后,庸庸碌碌地躺在床榻上结束一生。他皇甫嵩就绝不愿意!战死沙场,才是将领的宿命。
所以他又怎会觉得,陛下的安排乃是拖累。
事实上,那已是最方便他行动的安排了。
早在半月之前,被搬运到长安的书籍,就由卢植一番整理,选出了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以重启《东观汉记》编纂为由,挪交给蔡邕和荀爽保管,汇总在一处长安城西的宅邸中。彼时董卓出兵在即,又对这种文人墨客的东西未多设防,果断地同意了。
这就方便了皇甫嵩,让他起兵,在那冒死送信的小宫女帮助下,接出了刘协后,还能再带上这一路珍宝,而后直奔郿坞。
刘协,与这长安城中最重的一份无价之宝,如今都被保护在了董卓打造出的坚城壁垒之中,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董卓的贡献。
不仅如此,董卓的母亲和孙女等亲眷都住在此地,被皇甫嵩在带兵占领郿坞后一并拿下,若是那李儒要让董旻或者牛辅带兵征讨郿坞,他们就有了人质在手,攻守之势顿时易形。
皇甫嵩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头顶的坞堡望楼上,有士卒向他发出了一声惊呼:“将军!有敌军来了!”
皇甫嵩匆匆登上了望楼,就见远处果然有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队伍,正在向着郿坞杀来,虽还相隔着有一段距离,但以领兵之人的身形估量,并非与董卓同出一家的董旻和牛辅,而更像是那马贼郭汜。
“皇甫将军,这一路兵马容易对付吗?他们现在来打我们,是不是就会更放松对关隘的戍守?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皇甫嵩一回头,这才发觉,他方才匆匆登楼,竟未留神让刘协也跟了上来。“陛下啊,你这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希望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刘协赧然低声:“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有些紧张地将拳头在袖中捏紧,这才有了开口的力气:“……他们能派兵追击,长安城里的人会不会……”
“陛下放心。”皇甫嵩笃定地答道,“如无必要,董卓和其部将,都绝不敢舍弃朝臣。”
所以哪怕此刻,卢植等人为了防止人多则乱,影响了陛下的脱身,仍旧滞留在长安城中,坐镇长安的李儒也绝不敢随意向他们发难。
甚至说不定,也还有脱身的机会。
皇甫嵩的估量一点也没错。
他起兵匆忙,对于长安城中的情况其实知道的不多,可卢植却是每日都紧盯着那头,希望能从蛛丝马迹间窥探到前线的战况。当他听闻郭汜折返长安拒不赴任,李儒把那一众人等集合起来的时候,卢植便敏锐地闻到了其中的异样气味,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大树将塌,猢狲欲散的风雨欲来!
所以当李儒被迫分出一支兵力前往郿坞,试图从皇甫嵩手中夺回刘协,又令两路兵马赶赴前线关隘支援,自己则带兵前往潼关的时候,卢植毫不犹豫地带着刘琦以及黄琬等朝臣,从被盯梢的衙署中突围,在这长安城中寻找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暂时歇脚。
同时还带走了剩下的一批唯恐毁于战火的典籍。
贼党分身乏术,要从偌大一个长安搜捕到他们的踪迹,远比之前困难,或许不必逃遁到郿坞,就能保全性命。只需等待时机,与营救的兵马会面即可。
“……我倒是觉得,卢公还有些保守了!”
卢植皱了皱眉,望着这个年过五旬、面相刚直的同僚,“子师有何谏言?”
王允此人,年少时也曾得过王佐之才的评价,可惜他明明出自太原大族,早年间的仕途却大不顺利,甚至因为脾性过于耿直,两度被打入牢狱,险些丢了性命,还是近两年才被何进先捞回了朝堂。倒是董卓摄政后,为了显示和先帝的不同,加上王允有意迎合以图成事,董卓对他颇为看重,让他顶替了袁基死后的太仆位置,还兼任了一部分尚书台的公务。
卢植与王允称不上有多少深交,但也敬佩他的才学,虽先被人骂了一句保守,仍是从容地向对方问询了起来。
王允振了振衣袖,答道:“若卢公所料不差,董卓领兵迎战洛阳大军,此刻已然战败,才令李、郭等将领坐卧不安,有各自逃遁的想法,让我们抓到了那个空子,为何——不能再多做些事情呢?”
“你这话何意?”
“夺回长安的戍卫大权!”王允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卢植,不知该不该说,卢公终究是年纪大了,少了早年间平叛的心气,此刻听到他的建议,竟是惊疑在先。
卢植叹气道:“你是否将情况想得太简单了。董卓从一方边地武将走到今日,身边总会有一些能人助力,就算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有咬人的本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卢公!”王允打断了他,“若是什么都要等到别人来做的话,得到地位与主动权的,就不会是我们,就像当年的那群十常侍一样。我王允自认自己总算还有几分本事,若不然,宫变当日,便无法令闵将军先一步找到陛下,随后与卢公会合,不是吗?”
当日邙山之乱,最先找到刘协与刘辩的闵贡,正是他王允的下属。
这不还是应证了他的前半句吗?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卢植仍觉不妥:“你若是此刻手中有精兵千人,要去夺一方城门的守卫大权,我绝不拦你,但你我都曾为人鱼肉,此刻方重获自由,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何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办到?”
“因为他们群龙无首,而凉州军,也远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厉害!董卓带兵数万,才出兵半月便已没了消息,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吗?他先前一度在洛阳废立,却也会被人逼迫得狼狈逃亡,也证明了他仅有表面的风光而已。他是如此,他的部将也是如此!”
“王子师!”卢植说到这里,已生怒火,“现在不是你恃才傲物,胡乱估量敌军的时候。”
“那也不是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王允一向看不起关西将领,此刻眼见李儒等人左支右绌,立功之心更是彻底压过了警惕。他向身在此地的朝臣环顾一圈:“诸位,谁愿与我同去,为汉室驱逐逆贼立一份功勋?”
卢植原本以为,这只会是王允自己的想法,谁知道,他把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竟然得到了不少应和的声音。
当这些人成群向外走去的时候,卢植才后知后觉地从他们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个意思。不,他们不只是想要趁着西凉军的病,要他们的性命,更是要借此,在洛阳陛下入关前,立下一份让他们重回朝廷的战功!
这才是让他们忽然失去了冷静,放弃了等待的根本原因。
王允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任何的问题。他没有做错!现在正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若能在夺回长安后,顺势从后方给李儒以致命一击,将外面的汉军王师放入关中,他的贡献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