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召见个太医来问问。
“昭昭呢?”
“从回来就卧进皇爷您的床铺里面睡觉去了。”文华殿中,也是有卧室的,朱厚熜中午在这边休息。
朱厚熜过去看看猫,光影摇动间,李盛不耐烦地伸出两只前爪抱住眼睛,身子一扭滚进了里面,嘴里还发出不高兴的低沉的呜呜声——睡觉被打扰了不开心。
你知道对于一只猫来说,五点早起是多么艰难痛苦,违背本能的一件事吗,啊?!我真的付出了太多!
于是,醒来之后的李盛非常理直气壮地霸占了一块狐狸皮的褥子,竖着尾巴气势汹汹地要把皮子垫到自己的窝里去,
但是猫嘴相对于褥子来说太小了,是黄锦替他拿过去禀告,然后褥子被交给了针工房,要改作成两个垫子给昭昭用,特地吩咐“底下做衬的明黄色锦缎不必改动”。
朱厚熜心里,昭昭是配得上明黄色的。
登基后的第三天,朱厚熜便起意要将蒋王妃,自己的亲生母亲接入皇宫,着有司论礼仪事。
议定由司礼监太监秦文、内官监太监邵恩等捧笺前往安陆奉迎,又有工部、礼部、兵部等派人协调往来,护送仪驾。
四月二十一日,世宗于西角门视朝,下敕令礼部议武宗谥号,这本是应有之义,自有礼部操心。
但朱厚熜又有他令——着礼部同时为父亲兴献王拟封号。
朝臣不由得一惊。
兴献王是朱厚熜亲生父亲,他的尊号非同小可,朱厚熜入继大统,但群臣对此的默契是入嗣入统,既然新君要并入孝宗一脉,那么,兴献王便不再是新君礼法上的父亲,何来尊号之殊遇呢?
礼部尚书毛澄是迎立大臣,在路上的几次冲突中,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位新君的性情,有定见,且性情有顽固执拗之处,对父母感情很深,因此,这事非同小可,他急急地找了杨廷和商议。
此时的朝中,仍是武宗旧臣的天下,他们是孝宗一脉的臣子,天然维护和亲近旧主,且自恃道统,认为新帝入嗣自然是天经地义,于是,杨廷和经过一番考证功夫,拿出了两个先例,以此为依据,判定新君必要入嗣!
一个是汉定陶王之例,汉成帝——即飞燕合德之夫,无子,便以定陶恭王之子刘欣为皇太子,是为汉哀帝;
又有宋濮王事,宋仁宗年老无子,已赵宗实为子,是为宋英宗。
这两人都是入嗣大宗。
杨廷和是首辅,此话一出,便成定论,毛澄共六十余人上奏。
“今上入继大统,宜以孝宗为皇考,兴献王及妃为皇叔父母......而令崇仁主考兴献王,叔益王。”
让朱厚熜认叔叔作父亲,然后从益王那里过继给兴王一个孩子。
从人情天伦上说,这简直是割裂亲情,违背常理,把人家好好的儿子弄去给别人当父亲,然后再拉来一个别人家儿子当儿子。
但从礼法上讲,他们似乎非常理直气壮,乃至在大朝会上提出这件事。
但是,从法理上,这真的没问题吗?
杨廷和等人举出的两个例子,都是上一任皇帝还在位,就把下一任人选选定,而后养育宫中,定下了父子名分;而朱厚照与朱厚熜不过是堂兄弟,武宗在位时,并无任何诏书手令留下,令朱厚熜入嗣,不过是“循礼而为”,遗诏上可没说,当初让人家继位,也没说。
若论礼,《皇明祖训》中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真讲究起来,得是同母嫡出兄弟方可,既然杨廷和先前选定继位人选时就没有完全遵循这一条规定,那又怎么能以此来要求朱厚熜全了这份兄弟父子名分呢?
且大明皇室向来不提倡皇室过继,不然的话,兴王的两个同母弟弟也不会无嗣而国除了,既然你主宗无嗣而绝,那就要一视同仁,以小宗入大宗是应有之义,又何来入嗣之举?
且就算是过继,也不能拿人家的独子长子过继给别人啊,《礼》中便有明文:长子不得为人后。
朱厚熜是长子且独子,怎么能弃兴王一脉不顾,去入继别支?
因此,这一份奏章文件看似遵循礼法,实则是乱七八糟处处不通。
朱厚熜初闻此事,情绪激荡间自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但他对父母自有纯孝之心,于是当即拍案而起。
“父母岂可移乎?其再议!”
朱厚熜登基后,君威与臣权的第一次交锋,正式开场。
第118章
朝堂上的争端,李盛不是不知道,但他也只是默默看着下朝后在文华殿烦恼踱步的朱厚熜,没有过去安慰他。
皇帝肩上是亿万人,政治、财政、人口、天灾、腐败......他总要自己走过这些晦暗艰难的时光,并且,习惯这种压力。
二凤的功绩是打出来的,天象之变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无十数年的征战与无数个日夜的思量琢磨,就算是把两个大翅膀安到李世民身上,他也坐不稳这皇位——最好的统治秩序,是自下而上的服从,而非自上而下的强压。
朱厚熜是藩王入继,不同于一般太子继位,他没有自潜邸时就亲近的朝中大臣,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班底,相反,他初初继位,朝中众臣都是多年来仰承孝宗父子一脉恩德,对他这个摘了桃子的藩王,就算是面上服气,心里也总有些异样情绪,也就是说,他们对朱厚熜这位年轻的君王,并不是完全的忠诚与服从。
而在政治斗争中,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今天,杨廷和与毛澄能率领六十余人以臣凌君,如果朱厚熜就此低头,那么就算是暂时获得了和平,来日若出现了政治上的分歧,大官僚地主和百姓朝政的利益出现了争端,为了家族,他们一样敢这样做——明朝的大姓,是可以做到一个姓氏统管一个县城的,而明后期的文臣,上限有多高,下限就有多低。
面对这样一面倒的局势,朱厚熜最需要的,是忠诚于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礼仪之争,便是这个契机——杨廷和确实是位高权重,但是,皇帝年轻力壮且名正言顺,而且,他对于参政的态度非常积极,总有人想进步,被杨廷和打压的,便会把眼光投向另一棵大树,也就是新君。
李盛看见了窗外疾步走来的张景明和袁宗皋,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李盛从窗台上跃出跳上了外面的一棵树,政治旗帜立住了,政治力量就回自发形成,在争斗中,礼仪党派,会成为忠心不二的帝党。
他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并且控制好冲突的影响,阻止历史上那样激烈的内斗和无休止的以礼仪为名的陷害。
但是,他也该干干活儿,为小朱拉点人了。
袁宗皋到了殿门口,只瞥见树上一个金黄色的毛团子轻盈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李盛去了郭勋府上,顺道还拐带了陆炳。
郭勋是开国元勋,在正德年间也很受重用,在朱厚照垂危之际,是他受命防守皇城四门、京城九门等紧要地方,且当年的大行皇帝山陵,也是郭勋督造,可以说,与皇家关系密切,且很受信任。
郭家一门显贵,但却有一桩伤心事,正德十一年,郭勋长子郭居之死于广西梧州,是青年病亡,后来有有了儿子郭守乾,但是现在才不过五岁,正是稚龄。
因为长子的去世,郭家的人才承继在一定程度上讲,是断代的,郭勋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按说这个年龄,下面的小辈儿们就应该十几岁,开始慢慢地跟着办差积攒经验预备着接班了,这样,等老爷子没了,郭家下一任掌权人也有了职位,能继续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但是,郭家没能续上。
但是,李盛却另有一份思量。
郭勋没了长子,如今儿子还小,就更需要他在朝堂上多撑几年,也因此,他比别的勋贵,更需要在新君面前表现。
金黄色的大猫猫在门口一露面就被注意到了,一边有人往里面报,陆炳就被扶下来好生接进去了,要在侯府门口当门卫,那也不是两只眼睛一戳就行的,那马鞍,那玉带,一看就知道不凡,再一问,好家伙,皇帝的奶兄弟啊!
陆炳也不是一个人出来,后面跟了一长串,朱厚熜登基,兴王府旧人自然也是水涨船高,陆家也发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