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许久未听到“生辰快乐”这四个字。
带着难以明言的杂念,他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
生辰快乐。
祝顾至第N岁生辰快乐,也祝“顾至”十八岁生辰快乐。
夜色已深,顾至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关于聊城的事,他还有许多没有告诉荀彧,例如枣祗家眷的动向,例如白波军与“天子”。
但是荀彧制止了他。
“阿漻身子尚未恢复,当务之急是闭目休憩,好好地睡一觉。其余诸事,明日再提亦不迟。”
顾至已困得睁不开眼,大脑仿佛身陷泥淖,已难以思考。
“那便……先睡……”
屋中并没有卧榻,他走到墙边,倚着两面墙交界的直角处,贴着那一处坐下。
刚闭上眼,他就沉沉睡着,陷入梦乡。
初春的夜略有几分寒冷,即使地上铺着茵席,也还是透着凉意。
不等他感受到那分悄悄钻入的寒气,一件温暖的纩衣轻轻落在他的身上,惊走了那一分严寒。
带着淡香的温暖萦绕鼻尖,梦中的顾至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微蹙的眉宇渐渐松开。
他抱着温暖柔软的纩衣,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原本贴着墙面的上身顿时失了重心,沿着墙面滑落。
在他的面颊与大地进行亲密接触之前,一双手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肩,将他揽住怀中。
愈加清晰的香气涌入鼻尖,原本散去些许热度的怀抱,再度触摸到炙热的温度。
梦中,在寒冬中冻成萝卜的顾至找到了一团暖炉,兴冲冲地伸手,将那团暖炉抱在怀中,用冰凉的面颊贴贴,蹭蹭。
那暖炉原本十分柔软,被他赖上之后,似乎僵硬了许多,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
顾至满意地躺在暖炉上,不再动弹。
同样温暖的纩衣盖住他的后背,他被抱在层层温暖之间,任外头冷风呼号,也近不了他的身。
冻萝卜终于化成一条安详的咸鱼,躺在火炉上,顶上盖着盖。
不知躺了多久,顾至隐隐觉得腹中饥饿。
他正想找一把盐,洒在自己这条咸鱼上,让火炉烤得更入味一些,忽然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
什么咸鱼,咸鱼不是自己吗?
他蓦地睁开眼,借着照入门缝的月光,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眼前是一身浅色的中衣,衣袂隐隐错开,露出一小片白。
顾至恍惚了片刻,开启了深入灵魂的自我询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僵着,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如果不是在做梦,他为什么会看到如此古怪的一幕。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顾至考虑着人生,盯着眼前的那一寸白。
眼前的衣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呼吸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喷在他的耳边,把耳朵烤得发烫。
顾至沉思了片刻,再度闭上眼。
他果然是在做梦。
还是等梦醒吧。
第67章 束手无策
等再次醒来, 天色已经大亮。
靠墙睡了一夜,顾至却不觉得肩背酸疼。他身上好似盖着一层衾被,略动了动, 那柔软而温暖的衾被滑至胸口,被一只手捞了回来,牢牢裹住肩。
柔软似罗缎的碎发拂过脸颊,带来一丝痒意,也让顾至逐渐清醒, 后脊慢慢僵直。
他正枕着一人的肩窝,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
闭着的眼缓缓睁开一道缝,又立即闭上。
梦中不会只有触感与嗅觉, 而看不到任何画面, 他并不是在做梦。
那么昨晚……
“醒了?”犹如春日暖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中止了乱糟糟的思绪,
“先吃一点糗饼,垫垫肚子。”
顾至睁开眼,向下一扫, 发现盖在他身上的并不是衾被,而是一件格外眼熟的冬衣;向上抬眸, 近在咫尺的面庞占据了半个视野, 白玉般的肌理依稀可见。
顾至弹射起步, 连忙将自己的脑袋从荀彧的颈窝拿开:“莫非我昨日睡相不佳——”
“并非如此,”
见顾至要将身上的衣揭下,荀彧抬手制止,
“你气血有损,受不得凉。醒来需缓上片刻,等适应了冷热, 再褪下不迟。”
顾至看着他身上的中衣,坚决推拒:“我本就穿着外袍,并不妨事。倒是文若,莫非一直将纩衣予我……”
荀彧只是道:“我并不冷。”
“怎么会不冷。”
顾至握着荀彧的指尖,感受着上面冰……炽热的温度,沉默。
荀彧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信了?”
顾至沉思,顾至怀疑人生,顾至仍然坚持要将纩衣还给荀彧。
只是他刚动弹了一分,就听荀彧忽然询问:
“陈公台去了何处?”
顾至极其罕见地生出了一分心虚。即使再来一次,他仍然会把陈宫打包带走,但瞒着荀彧,在对方眼皮底下放跑谋逆未遂的“逆贼”,这双份的先斩后奏……即使荀彧不追究,也定然被他惹恼了。
在装傻充楞与坦白从宽之间,顾至果断选择了后者。
“听闻许汜曾给陈公台写过一封密信,正是这封密信,让陈公台察觉了端倪,起了谋逆之心……”
顾至从头开始讲起,只讲了两句,便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这纩衣还在他的身上?
他强硬地将纩衣推了回去。这一回,荀彧没有拒绝,披上纩衣,从鞶囊中取了一块糗饼,连同水囊一同递给顾至。
“囊中的水冷了,慢点饮,少饮一些,待含得微热了再吞咽。”
大约因为昨日偶然出现的低血糖,甫一醒来,荀彧就督促他用食。
想到那小小的鞶囊中,除了官印,最多只能放两块小巧的糗饼。昨夜他已食了一块,这应当是仅剩的另一块。
顾至正想将这块糗饼一分为二,荀彧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所想,温声道:
“这糗饼不过半个巴掌大,扛不住饿,你先用着,一会儿我们去对面用一些朝食,打一打秋风。”
这个对面,自然指的是枣祗家。
难得从荀彧口中听到一点带着促狭意味的话,顾至忍不住看向他,短暂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眼,又将视线错开。
见顾至一声不吭,三两口将饼吃完,荀彧递上一片绢帛,让他拭手。
“昨日你将我带到暗处,是因为魏子京背叛,你不愿打草惊蛇?”
“并非怕惊扰了蛇群,只是为了引蛇出洞。”
顾至只说了其中一个缘由。想到昨天从白波军口中撬出的消息,他怏怏不乐,
“昨夜,拐角藏了几人,都是魏子京的同谋,我担心他们带了手弩,对文若不利……”
荀彧立时想起陈宫府上的那两支弩箭:“莫非此事亦与笮融有关?”
能合法持弩的唯有州郡的长官,且不是人人都有。拥有便携手弩的更是凤毛麟角。
“不止此事,就连博平城的变故,当中也有他的手笔。”
顾至将博平城发生的事全部道出。包括他从许汜那窃听到的对话,笮融针对荀彧的阴谋,陈宫的选择,张燕的态度,荀攸的飞来横祸……事无巨细,全都抖给了荀彧。
荀彧起初听得格外认真,但当听到荀攸被人当作“荀司马”,抓捕入狱,荀彧眼中现出短暂的困惑与恍惚,仿佛怀疑自己听错。
“公达一切可好?”
“看起来尚可。”顾至斟酌着道。
董卓提前暴毙,荀攸在长安狱中关押的时间不长,虽然途径博平的时候又被抓了起来,但只关押了几天,两次都没有受什么罪。
“不过,他现在正留在博平收拾烂摊子……也许不那么快乐。”
顾至实事求是地说道。
荀彧对他的行事作风格外了解,对荀攸留下的缘由多少猜到了一些。
他无奈地笑道:“公达是我的子侄,但比我年长一些,心中自有成算。他若留下,绝非因为你我之故,必然有他自身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