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不知顾至心中所想,快步向前,来到荀谌身侧。
“荀军师,我是文若的好友。”
“……”荀谌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温声回应,
“文若近日可好?”
“那自然是好得很。在曹营做事,舒适而松快,主公也善解人意……”
顾至起先以为郭嘉上去是想套话,还等着郭嘉套些情报回来。然而囫囵地听了两句,顾至心中只剩下一排省略号。
郭嘉这是在撬袁绍的墙角?
本就温和寡言的荀谌,在听完郭嘉的话后,变得更加绵和:
“……竟是如此。”
只说了四个字,荀谌便不再多说,目光悠远地望着前方。
郭嘉等了半天,只等到这四个字,不由牙疼。
这个时刻,他终于与袁营的长史有了短暂的共鸣。
接下来的一路甚是安静。
半刻钟后,几人来到主帐前,远远瞧见帐门大开,袁绍正端坐在主帐的中央,静心等候他们的到来。
在距离主帐还有三丈的时候,狂风大作,主帐前的牙门旗迎风舞动,旗杆震晃,发出频繁的声响。
几人被迫止步,衣袂迎风鼓动,绶带乱飘。
一阵风沙袭来,劈面盖脸地落下。
顾至眼中入了几粒沙,下意识地合上双目,倏然,耳朵捕捉到一声清晰的异响,迫使他不顾眼中的异物感,在沙瀑中重新睁眼。
主帐门前竖立的牙门旗訇然倒下,好巧不巧的,正朝他的脑门砸来。
顾至为这倒霉的运气无语,正要避让,冷不丁地,前方投落一道阴影,戏志才忽然挡在他的身前,一把握着那杆倾倒的牙旗。
“阿兄!”
顾至惊了一跳,疾步向前,却见戏志才单手抬起笨重的牙门旗,将它放置在无人的空地上。
“……”差点忘了,这位大兄虽然病弱,力气却着实惊人。
大风与尘土渐歇,戏志才转过身,望着顾至眼中因为异物感而冒出的些许水光:
“可是被细沙入了眼?”
顾至回过神,这才察觉到眼中的酸意。
虽然没有痛觉,但隐隐约约的异物感并不好受。
他下意识地抬手,正要揉眼,被戏志才制止。
“不可用手,让我看看。”
不远处的郭嘉抹去面上的尘土,凑了过来:
“这位大兄,我眼中也入了沙,要不你也帮我看看,帮我吹吹?”
顾至:“……”
郭嘉这句话的揶揄之意太浓,顾至无声地咬牙,在心中给他记了两笔。
戏志才冷然道:“荀军师在那,你让荀军师给你吹。”
莫名被点名的荀谌:“?”
他看着三人,默默往旁侧挪了两步。
戏志才没再理会郭嘉与荀谌,只专心地看着顾至:
“沙尘入眼,不可用口吹。阿漻试着眨眼,让沙尘轻轻落出。”
这话听着莫名有种哄小孩的错觉。顾至极力忽视来自郭嘉的轻笑,依言眨眼,直到瞳中再无异物感。
此时,袁营的士兵手忙脚乱地上前,查看地上的牙门旗。
帐中的袁绍亦坐不住,起身来到帐外。
“未想营中竟出了这等变故,险些伤到来使。”
虽然刚才的事只是意外,但有袁绍故意晾他们的前提在,袁绍怕自己再不表态,明日就要传出他谋杀曹操使者的谣言了。
袁绍回想刚才的事,心中还有些后怕。
插在主帐门口的牙门旗代表着主帅仪仗,比一般的营门旗更高、更大。
他们袁营的牙门旗讲究排场,至少有近百斤,要是被这旗砸中脑壳,那……
后怕之余,袁绍忍不住将目光瞄向戏志才。
近百斤的大旗,至少要两个士兵搭手才能任意抬动,这人不但单手挡下,甚至随意地把整根门旗连根抬起……
袁绍心中既谨慎,又凝重。
他先是向顾至表达了歉意,而后转向戏志才,并手一揖:“想来这位便是顾使者了。”
顾至神色微变。
莫非袁绍知道戏志才就是“顾彦”?
听到“顾使者”三个字,戏志才眸光微动,看向袁绍的眼中多了一分警惕:
“袁公何出此言?”
袁绍并未察觉两人的异色,径直道:
“长史曾在我面前夸赞顾使的本领。顾使不仅眼力独绝,能探到我营的辎重,还有一身神力。今日一见,袁某佩服,真乃‘英雄出少年’。”
不远处的郭嘉听完这段长篇大论,欲言又止。
有没有一种可能,长史口中的顾姓使者,其实是刚刚差点被砸的那一位?
戏志才眼中的警惕化作云烟而散:
“袁公玩笑。在下姓戏,单名焕。顾郎乃是我身边的这一位。”
袁绍默然,强撑的笑脸再也挂不住了。
能在他营中乱跑乱探,身手必然了得。
怎么这身手了得的人,和力大无穷的使者还不是同一个?
曹孟德他究竟拉拢了几个异才?
憋着一股气,袁绍请三人入帐,命人送来酒水压惊。
“三位的来意,我已知晓。”
因为方才的事,袁绍已没了拐弯抹角的打算,他总归要给曹操,给曹操派来的人一个答复,
“孟德想与吕布结盟,不过是为了灭杀陶谦。既如此,待我占领青州,大可继续出兵,帮孟德征讨陶谦。有我的襄助,孟德还怕拿不下徐州?”
按照袁绍的意思,反正是青州、兖州两个势力包抄围攻陶谦,那么就干脆把吕布从青州踢掉,让袁绍入主青州。这样一来,对曹操的谋算不会有任何影响,同样可以完成剿杀陶谦的计划。
顾至看向对面坐着的荀谌。荀谌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对袁绍的说辞没有任何想法。
好似察觉到顾至的目光,荀谌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来自荀谌的凝视不带任何恶意,却夹着几分审视,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探究。
这道探究的视线让顾至如芒在背,仿佛误入某个面试考官的办公室,正在被考官由上到下、由外而内地全方位评估。
顾至不由避开这道视线,转向郭嘉与戏志才。
袁绍刚才说的那段话,乍一听有些道理,却经不起深究。
先不说曹操的态度。就袁绍打吕布这件事,对于如今的曹营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
袁绍是曹操的盟友,却也是他的竞争对手。
假若袁绍的势力扩张得太快,这对曹操而言并不算一件好事。
何况,袁绍拿下青州,这可不是游戏里动动鼠标的事,得真枪真刀,劳心费力地打。
等袁绍打败吕布,他能有多少余力再去征讨陶谦?不得休养、安定个数年?
以郭嘉与戏志才的谋算,他能想到的,他们不可能想不到。
这事就根本不需要请示曹操,他们不可能同意袁绍的这个“好提议”。
“袁公所言有理,”
戏志才先是不走心地应和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主公与吕布有约在先,若背信弃义,怕是不妥。”
对于所谓的有约在先,袁绍甚是不以为然:
“进攻青州的是我袁本初,又不是孟德。若孟德怕落人口舌,那就假装出兵,在兖、青交界阻拦我一番,装作不敌便是。”
郭嘉正饮着卮中之酒,闻言,冁然轻笑:
“并州将领骁勇,吕奉先帐下有数员猛将。袁公若执意攻打青州,必会无功而返。”
这话听着刺耳,袁绍当即拉下脸,不悦地瞪着郭嘉:
“你敢咒孤?”
“言无粉饰,陈述事实,谈何‘咒’?”
袁绍已失了耐心,正要命令侍从送客,忽然,自进入营帐便一直保持沉默的顾至先一步站起,径直往门外走。
郭嘉在身后唤了一声,表演痕迹十足:
“唉,顾郎,你往哪儿去?虽然袁公一言不合就动了怒,但他不是不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