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出声呼唤,隐隐约约的对话随风而来,灌入耳中。
“……你四兄可被你送的这根玉簪惊坏了,一个劲地盯着顾郎。这簪子究竟有何隐秘,莫非是你亲手所做?”
顾至心中一跳,屏息凝神,却听不清荀彧的回答。
荀彧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量。因为声量过低,又隔着较远的距离,他只零星听到“行之仓促”“不妥”之类令人捉摸不透的词汇。
顾至离开漏窗,沿着墙角疾走,直到距离二人只有几丈远,才清晰地听到剩下的对话。
“并无此意。”
“阿漻自小失了怙恃,无人养育,与仅仅比他大三岁的志才相依为命。”
“他心性纯澈,怜老恤幼,却鲜少顾念自身,又不擅琐细之事,我既见着了,多少要照拂一些。”
随着荀彧的讲述,郭嘉的表情越来越怪异,眼神也越来越飘忽。
郭嘉暗道不妙,心想,文若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怜老恤幼……他是没看出什么怜老,只看到顾郎每天逗弄二公子,将几个曹家小辈治的服服帖帖。
如果算上温县那一次——不顾手上的伤,及时救下马小郎——倒是姑且能与“恤幼”挂钩。
但。
“鲜少顾念自身”又是从何而来?
顾郎虽行事英勇,但每日吃好喝好,从不会亏待自己,怎么就“鲜少顾念自身”了。
对于郭嘉的不认同与怀疑,荀彧并非没有察觉。
他垂着眸,回想着留守东郡时,顾至悄然离去,几次以身犯险,思虑再三,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郭嘉。
“我怜他幼失怙恃,怜他无人可依,怜他命途多舛,被恶人所害……”
想到那道藏在丝绦与衣领下的剑创,荀彧的心中好似被蜂蚁啃噬,隐隐生疼。
“我愿与志才一同,以兄长自居。代父兄之荫庇,时时照拂,护他周全。”
烈日灼目,蝉鸣躁动。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
荀彧回过身,却见郭嘉木头般站在原地,两眼发直,好似走丢了魂。
“奉孝?”
不解的呼唤并没有带回好友的魂。
郭嘉硬邦邦地站了许久,半晌,才以低不可闻的声嗓,哑然自语:
“……只怕你心动而不自知。”
第78章 触碰
后面半句话几乎被咽入腹中, 唯有郭嘉自己能听清。
荀彧看到郭嘉的唇角翕动,依稀听见“只怕”这两个字。
……只怕什么?
回想数十息前,他与郭嘉的对话, 本该平稳跳动的心略一停滞。
结合前因后果,荀彧隐隐猜到郭嘉方才的未尽之语。
莫非奉孝以为,他对阿漻的照拂……是因为……
“绝无可能。”
一股荒谬之感油然而生,荀彧极力忽视刹那的异样,再次强调,
“你之所想……绝无可能。”
郭嘉已从风干的状态回神,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我之所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被好友反问, 荀彧反倒无法将窥见的猜测直白道出。
近乎于难以启齿。
“……总归不是你想的那般。”
“知道了, 知道了。”
郭嘉没再出言捉弄, 往树荫下走了两步, 躲避过分刺眼的日光。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忽然提起在袁营发生的事。
“要说顾郎,确实命途多舛, 好好地在营地走着,都能差点被牙门旗砸中。”
郭嘉眯着眼, 透过强烈的天光, 盯着荀彧的每一个神情。
摇曳的绿影随风作响, 唯独荀彧岿然未动,站在云影之下,面容模糊。
郭嘉看了半天, 始终没在荀彧的脸上捕捉到任何异色,既有几分失望,又藏了几分狡狯。
他将两手往怀中一揣, 索性也不说话。
沉默延续了许久,等郭嘉开始眯着眼打哈欠,荀彧终究还是开了口。
“……后来如何?”
“什么后来?”
郭嘉故作惊讶地询问,拭去眼角因为哈欠而冒出的水渍,
“我见文若毫无反应,还以为文若不想听。”
“……”
“若在以往,文若听到顾郎有难,多半会心焦难言,即刻追问。似方才这般平静,一语不发……这还是第一回。”
“以阿漻的身手,自不会有事。”荀彧沉默片刻,垂眸道,“而以奉孝的脾性,若阿漻……奉孝也不会将此事作为谈资,拿来闲说。”
听着理智清晰,毫无破绽的缕析,郭嘉笑得更加开怀:
“是极,是极。所以这‘后来’,也没什么好说。”
察觉到郭嘉的用意,荀彧不由拧眉:“奉孝,你……”
“方才,顾郎一下车,就急冲冲地赶往别部的署衙。你我在这聊了许久,倒叫他苦等。”
只这一段话,便将荀彧未出口的所有话语如数堵回。
“我还要向主公汇报此次出行的收获,就不打扰文若了。”
郭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荀彧的肩,转身离去。
荀彧无声长叹,折步回返。
……
半刻钟前,墙的另一头。
在一墙之隔,落满树荫的墙角,顾至倚墙而立,聆听不远处的动静。
他依稀听到郭嘉说了什么“只怕”“你”“不自知”,接着,耳畔只剩沉默,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此处没有漏窗,顾至看不见那边的景象,更无从知晓两人的神态与行止。
回想方才荀彧所说的衷心之语,顾至一会儿抬头看柘树上凹凸不平的褶皱,一会儿低头看脚边排队觅食的蚂蚁,视线飘忽而找不着定点。
他的足尖无意识地碾着泥地,仿佛能在地上抠出一座城堡。
什么“心性纯澈”,“怜老恤幼”,他在文若眼里为什么是这么个形象……
难道是因为初入东郡时,一个清圂的老人险些摔倒,他顺手扶了一把?
或者因为城中有贼人拐带幼童,他顺路把人踩在地上,等游徼过来抓捕?
总不能……是因为他看马小郎每天悄悄躲起来哭,拿了一堆木头过去找他给自己干活吧?
顾至百思不得其解,目光游离了许久,脑中不自觉地浮现“怜他”“照拂”“护他周全”的字眼,忽然觉得坐立难安,连脚下的城堡都抠不动了。
好古怪的感觉。
可是他想不通是哪不对劲。
脚边的蚂蚁群早已弃他而去,顾至现在连蚂蚁群都没得看,只能盯着树皮上的纹路,数着裂痕的数量。
当他数到第二十八片的时候,墙的另一面再次传来动静。
顾至听完后续的对话,实在不明白荀彧与郭嘉在打什么哑谜。
“绝无可能”,何事绝无可能?
带着难解的困惑,顾至小心翼翼地顺着另一侧离开,从另一个方向返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避开,只下意识地这么做。
不久,顾至先一步回到署衙,在同侪“你怎么又回来了”的惊讶注视中,进了内室,走到属于自己的席位,正襟危坐。
又过了一会儿,屏风顶上的帛面透出一道灰影。
一人走进内室,原本匆匆而行的步伐在进门之后略作停顿,再迈步时已格外从容。
荀彧从屏风后方现身,在顾至身侧坐下。
“赶了一路,怎么不去休息?”
耳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毫不作伪的关怀,并不像郭嘉所说的那般毫无动容。
顾至想着不久前的事,并未察觉鬓角的发丝已落下一缕,在颊边轻晃。
旁侧的荀彧留意到这根作乱的碎发,正要如往常般抬手,替他拨到耳后。
可就在云袖抬起那一瞬,荀彧莫名停住,缓缓地将手收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