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曹营,戴着这么一支玉簪,腰间的挂饰、剑格、佩囊,每一件东西的风格都让他熟悉得眼疼。
他的五弟,荀氏文若,总不至于认了一个只比他小四、五岁的干儿子吧?就算是假子,这么大的个头,也不该面面俱到,当个孩童来养。
荀谌一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即使再眼疼,也忍不住频频看向那个姓顾的谋士。
文若让他的心中之人“全副武装”地来袁营晃一圈,莫非是在提前与他通气?
他们的父母俱已不在,兄长如父,确实该让他与其他兄长掌掌眼……只是这男子的好歹,他也相看不来啊。
远在兖州的顾至忽然鼻子发痒,很想打喷嚏。
第99章 退无可退
荀彧走到顾至身前, 替他挡住少许寒风:“离祭灶还有一会儿,不如先到檐下避一避风雪?”
回廊的漆柱上结了一层雾凇,少量雪花从廊外飘入, 落在荀彧如墨的发上。
咫尺之隔的美景让顾至不由将视线偏转了些许,掠过黑云般的发丝,看向远处。
远处有红梅绽放,被纷飞的雪雕琢着格外诱人,却因为他眼前的人而黯然失色。
“好。”
他垂眸应下, 随着荀彧一同往檐下走。
落在旁侧的云袖鼓动,被寒风荡出一条豁口。冷风顺着宽阔的袖口钻入衣中,一路向上, 啃噬着热气。
属于冬季朔风的寒意还未来得及带走手臂的温度, 逐渐发凉的指节已被另一只灼热的手悄然握住, 驱走了严寒。
顾至指尖蜷动, 下意识地想要抽离。
但他终究没有避开,克制着躲闪的念头,任由炙热的指节穿过指缝, 缓缓缠上指节,十指相扣。
耳旁传来温声低语, 他却听得心不在焉。
他的脑中闪现着初见之时的牵动, 亦流转着唇瓣相贴时的缠结。
那一天, 他被竹简上的庞大信息冲击,难以压制心中的躁乱,几乎是在冲动之下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举措。
——在尚未确定自己内心情感的情况下, 只因为荀彧委婉表现出的心意,主动亲吻,向他传递了错误的暗示。
他不知道自己对荀彧的感情是友情还是爱情, 可他还是做了逾越的事,只为了一个“或许能以此牵绊,改变命运”的猜想。
即便初衷是为了改变荀彧的死局,但他的做法仍然污浊而偏狭。
这不是酒醉后的失宜,也不是意外触吻的巧合。
他在欺骗自己最珍视的人。
他在玩弄他的感情。
在唇瓣相触的瞬间,他想起了往日相处的一幕幕,想起了荀彧对他的每一个好,想起了荀彧从未改变过的坦然挚诚。
自惭形秽的退意让他骤然清醒,懊悔让他终止了这个羽毛般轻浮的吻,可他已来不及挽回。
荀彧珍重地环着他,轻柔地托着他的脸,生疏而沉凝地吻着。
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在覆盖所有意识的战栗与空白中,无知无觉地倒向一侧,仰面向上,承受着唇瓣上的辗转。
灼热的呼吸如同遥不可及的叹息,洒在他的唇上,几乎要将那一处烫伤。
“我苦想了数月,从盛夏,到腊冬,内省自视,反复叩问。
“我对阿漻……”
悬在咫尺的唇瓣再次落下,含着眷恋,再次磨转。
“我对阿漻……心慕已久。”
缱绻恳切的自白在心中烙下又甜又涩的痕印,他只能将错就错,将所有自省与犹豫抛到脑后,将这条错误的道路走到尽头。
冰凉的雪霰落在脸上,顾至从回忆中抽身,反握住身侧的那只手。
“啊!这糖瓜是准备给灶神享用的,还没供上灶,你怎么就啃了一块!”
堪称天崩地坼、撕心裂肺的呼喊从院中响起,顾至循声望去,只见炳烛正抓着一只炊帚,追着郭嘉跑。
郭嘉叼着一只糖瓜东逃西窜。他绕过水缸,跳过小道,一边跑一边咕哝:
“反正祭完灶,这些祭品最终还是要给人吃的。拿来祭灶的东西这么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先尝一个有什么要紧?”
“你——!你这样灶神会发怒的!赶紧过来给灶神道歉!”
“纵使灶神发怒,那也该冲着我来,炳烛何必忧虑?”
郭嘉已啃了几口糖瓜,对炳烛的怒火不以为意。
但他低估了厨子对灶神的尊敬,不管他怎么跑,怎么绕道,炳烛都始终跟在他的身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半刻钟后,糖瓜不仅黏住了郭嘉的牙根,更黏住了他的脚步——
他跑不动了。
郭嘉的体能着实称不上好,尽管身手敏捷,将炳烛遛得团团转,却远比不上他的耐力。
眼见局势不妙,瞅见炳烛在他身后狞笑,郭嘉当机立断,将剩下的半个糖瓜往后一丢,转身跑向长廊。
他跨过各种障碍物,翻跃围栏,嗖的一下躲到顾至与荀彧的身后,弯腰躲藏。
“郭士子!”
炳烛接住半个糖瓜,看着上面坑坑洼洼的齿痕,气得怒发上翘。
郭嘉从两片云袖中间探头:“好炳烛,你看我啃都啃了,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话未说完,郭嘉忽然感到胸前的触感有些不对。
低头一看,云袖之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处,十指相扣。
郭嘉:“……”
一口齁实的狗粮,猝不及防地闯入口中,比刚才的糖瓜还要黏腻。
炳烛也停下了怒骂。
因为郭嘉的挤入,原本宽大厚实、遮挡了一切异常的袖子被迫向两侧拉开,露出底下的暗流。
前一刻还怒不可遏的炳烛,因为郭嘉的这一行动,看到了隐隐交握的两只手,顿时红了脸。
不知是被郭嘉气的,还是另有缘故。
顾至青筋直跳,抽出自己的手。
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并无放开之意,但在察觉到他的去意后,顺从地放手,任他收回。
“奉孝若饿了,屋内还有糕点,何须在灶上取?”
担心顾至窘迫,荀彧率先转身,询问郭嘉。
郭嘉回过神,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
“唉,这现成的哪有抢来的好吃。”
眼见炳烛又要发火,郭嘉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了一句:
“就好比光明正大的牵手,远没有偷偷牵来得兴奋。”
这句话让炳烛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敢看家主与顾郎的神色。
然而荀彧神色泰然,没有任何局促之意。
他看向郭嘉:“听闻民间有一句关于祭灶的俗语——糖瓜黏着灶神嘴,不叫灶神妄言。想来这黏嘴的糖瓜不仅对灶神有用,对奉孝也是不可或缺之物?”
郭嘉从这温和之声中听出了几丝警告,在心中摇着头。
他的打趣从来就没惹恼过荀文若,这位好友就像是一座澄净的湖,坦然接受所有,并不会因为他的逗弄而在意。
然而……对外界评价毫不在意的荀文若,却会因为顾及另一人的心情,屡屡向他传达警告,还真让他感慨“儿大不中留”。
瞅着顾至转到一旁的脸,郭嘉见好就收:“还真别说,不愧是供给灶神的糖瓜,真的特别黏。”
黏得他牙齿都快分不开了,这要是再熬成汁,不得把他的嘴黏上?
炳烛上前,将那半个糖瓜塞到郭嘉怀里:
“就该让你吃,把这破嘴黏住才好。”
“黏住谁的破嘴?”
浑厚的男声自拱门后方响起,炳烛神色一变,不安而局促地退到墙角。
郭嘉笑嘻嘻地跨过围栏,来到来人身前:“主公来得正好,这糖瓜黏嘴又齁甜,我着实啃不下去。等祭完灶,还请主公帮着分担一些。”
把难吃的东西献给主公,整个曹营大概也就郭嘉这一份……或许还要加上那边的顾至。
曹操如此腹诽着,倒是没有生气。
他看着郭嘉,故意拉下脸,做出一副不悦的神态:“往日要奉孝分我一口美酒,奉孝怎么也不肯,这黏嘴齁甜的东西倒是第一个想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