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一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经过大半里的路程,顾至被曹家的侍从带到谯县的一处医馆。
谯县是曹操的老家,坐馆的医工本就是曹操的人。在收到侍从的指示后,医工给他开了些补气解乏的药,就让他躺在内间的矮榻上休息。
做戏要做全套。
哪怕他演得再随意,再虚假,至少大体上不能出错,给人留下话柄。
毕竟,连掌控几州的曹操都不愿沾上藐视皇权的恶名,就算只是为了不给身边的人招惹麻烦,他也要稍稍收敛一些,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让刘协下不了台。
这么想着,顾至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烦意。
正躺在榻上煎鱼,内室的入口处忽然传来零落的脚步声。
顾至蓦然睁眼,笔直地坐起,看向那一处入口。
掀开布帘,迈步入内的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人,而是穿着甲胄,还未换上常服的曹操。
顾至“咚”的一声倒了回去。
即将出口的话语被这轻微的“咚”挡回,曹操眼角微跳,褪下皂履,举步入内。
“明远好似不愿见到孤?”
这句话在曹操口中是疑问句,但在顾至心中是陈述句。
“主公怎么来了?”
“孤让明远‘病发’,自然得过来‘慰问’。”
曹操在榻边的席上坐下,解下佩剑,放在膝上。
顾至目前没话与曹操说,笔直地躺在榻上,像是一条被带上岸,失去了水源的河鱼。
坐在茵席上的曹操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
顾至如今这番模样,怎么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他就不明白了。在南阳郡的时候,顾至一反常态地踊跃,在战役结束后,还多次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回豫州”。
怎么回到豫州后,反而打不起精神?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明远。”
顾至本不想说话,怎奈曹操的这句感谢不像是客套。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导致今后的工作量剧增,顾至最终还是选择开口。
“我与主公一样,不过是顺势而为。”
他不想被刘协利用,成为出头的椽子,于是顺势装病。
曹操不方便与刘协撕破脸,就顺势借着他装病的这件事,把刘协的阳谋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他们各取所需,着实论不上谢。
“虽是如此,但孤到底承了情。”
说完这句,曹操话语一顿,几番迟疑之后,还是斟酌着字眼,与顾至商量,
“明远既有用兵之能,若是……”
早在宛城替曹操作战的时候,顾至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此刻,涌到嘴边的拒绝之语简直比洪水还丝滑。
“主公见谅,臣不能使剑,一使剑就头晕、眼花、胸口痛、高血压、癫痫,万病齐发……”
顾至硬邦邦地躺在榻上,仿佛报菜名一般报着病征,很多还是曹操从未听说过的词汇。
上回搪塞他,顾至还知道晃一晃身子,捂一捂胸口,增加一点可信度。
这回大约是相熟了,竟连演都不演,连语气都毫无起伏。
一时之间,曹操不知是无言,还是失望。
眼见顾至报完了病名,曹操面无表情地张口:
“明远还少说了一句。”
顾至盯着屋顶的目光一凝,转向曹操。
他学着顾至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补充,
“‘先前不过是强忍着。现下脱离生死危难,只觉得种种不适,都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顾至:“……”
好生耳熟,似乎大概可能,是他以前说过的话。
“主公明白就好。”
曹操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肺部隐隐发痛。
果然是“明白就好,离我远点”。
顾至所起的表字的含义,这八字真言,如今听来,简直振聋发聩。
“有才能却不愿使用,就如同身负利刃,却不愿携带佩剑,实乃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曹操神色肃穆,苦口婆心地劝导,
“何况,剑锋亦需要时时用砺石碫磨,方能保持锋芒……”
引经据典,取譬引喻。曹操说了许久,说得口干舌燥,说得词穷理尽,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定睛一看,顾至抱着衾被,合着眼,呼吸绵长,早已不知不觉地睡着。
挖空心思地想着规劝之语,却被当成催眠曲的曹操:“……”
他捂着额角凸起的青筋,缓缓起身。
纵然暗地生恼,他还是有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走到门边,还未触碰门帘,青色门帘就被人从外头掀开。
两道颀长而清雅的身影站在门外,一时之间,六目相对。
“主公。”荀攸率先开口,沉稳地颔首。
待回应了荀攸,与之寒暄了几句,曹操将目光转向另一人。
荀彧客气地与他见礼,一如既往。但出于某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曹操总觉得他有几分心不在焉。
“文若、公达是来探望明远的?他已睡着……这一路,确实疲惫了些。”
曹操关注着荀彧的神情,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回想着去年在雪中见到的那一幕,曹操终究有了猜测,
“孤还有事处理,明远便交托给文若了。”
等曹操离开,荀攸抱着肘,看着比他年轻几岁的叔父:
“我也走?”
“……”荀彧望着榻上熟睡的人,将声嗓压在口中,
“公达陪我坐一会儿。”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到茵席前,并肩而坐,一同盯着榻上那人。
“似顾郎这般警惕心强的人,竟能在此处熟睡,人来人往而不知,想来的确是疲累至极。”
荀攸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扫了身旁的荀彧一眼,咽下尚未开口的后半句话。
一时之间,室内静默无言,只有轻而缓的呼吸声。
视线平落在前方,逐渐与放空的思绪一同变得遥远。荀攸想起城外发生的事,心中一叹。
就连他这个与顾至并不算特别亲近的同侪,都能看出顾至那一下踉跄的虚假。
可他的小叔父,一向心细如发,贯微动密的荀司马,却因此乱了分寸,险些不管不顾地上前。
若非他及时制止……
荀攸估算着时刻,觉得自己这个“略坐一坐”,已经坐够了时间,遂敛衽起身。
“攸不便打扰,先行一步。”
随着荀攸的离开,房中变得更加安静。
荀彧一语不发,只坐在远处,凝望着榻上那人。
直到日影西沉,炉上的药香从屋外飘入,榻上之人若有所感地翻身,将衾被揎到一旁。
荀彧这才缓缓起身,走到榻边,为他重新盖上衾被。
衾被轻轻落下,榻上之人在同一时刻睁眼。
第113章 渴念
那双褐色的眼瞳映照着他的身影, 清醒通透,毫无困乏之意。
半俯着的上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停在榻旁。
荀彧轻缓地询问:“阿漻醒着?”
“醒了有一会儿。”顾至率先移开目光。
最开始的时候, 因为不想听曹操的唠叨,又不想费力气找理由应付,顾至用上了最简单且最有效的办法——装睡。
等他终于将曹操熬走,这间药舍同时迎来了荀彧与荀攸这两位客人。
出于某种自己也难以形容的心思——大约是因为在宛城所做的那个梦,又或者是类似于“近乡情更怯”, 既渴望又退缩的矛盾想法——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只维持着最初的姿势, 扮演一个合格的装睡人。
或许是怕打扰到他, 荀攸与荀彧只略说了两句话, 就不再交谈。整个室内除了令人安心的淡香, 再无其他。
在仿佛时间暂停的寂静中,顾至逐渐被困倦吞噬,竟真的在那道熟悉而宁神的香气中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