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站在人群中走神。不知不觉,四周越发安静,天子进了大殿,走到黼扆前,在铺叠了五重的茵席上坐下。
朝会就此开始,所有人双手持笏,静坐在殿中。
坐着就容易犯困,顾至忍着睡意,时不时地听两句汇报,几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先是曹操奏请,恳请皇帝封孙策为讨逆将军。
哪怕这个世界的袁术早早下线,曹操却还是因为刘表的缘故,向孙策示好。若无意外,接下来应当还有联姻之举。
曹操结束奏请,接着便是其他人陈情、奏事。
无论是发言者,还是旁听者,都持着笏板,格外沉肃认真。
顾至身边的贾诩与他一样一语不发,从头到尾一副专注聆听的模样。
但以顾至的眼力,好几次见他借着抬袖擦汗的动作,偷偷打了两个哈欠。
要不怎么说困意是会传染的,随着贾诩的从容呵欠,顾至一时难忍瞌睡。
他正考虑着下次朝会要不要带点薄荷,忽然,一道带着冷意与傲然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臣不像臣,主不似主,令人捧腹。”
这话就像一道闷雷,从晴空劈下,把顾至的瞌睡劈了个精光。
他望向殿中忽然站起的人,难掩目中的惊讶。
祢衡这谏议大夫的官位还没捂热,就要开大了?
他身旁的贾诩亦是惊诧莫名地看向祢衡,全然没想到从他口中竟然能听到如此放肆之语。
祢衡身旁的孔融大惊失色,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却被置之不理。
其他朝臣或讶然,或蹙眉,唯独曹操与刘协神色平静,就像祢衡刚才不曾说出惊人之语,不过是一只雀羽蓬茸的鹦鹉在放声尖鸣。
“莫非祢谏史在春浴日中饮多了酒,还未酒醒?”
侍中刘艾出言圆场,欲将祢衡拉回座位,
“且坐着吧,莫要眩了头。”
祢衡却一把甩开刘艾的手,径直出列:“我并未饮醉。”
前头的曹操不知道祢衡这又是犯了什么左性。天子在场,他不好开口,也不想开口,索性静观其变。
总归祢衡并未点名道姓,即使祢衡口中“臣不像臣”大概率是在说他,但只要不点破,他就能当自己不知道。
曹操坐在原位,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在场有半数都是一路跟随曹操的臣属,他们意会了曹操的态度,便也沉默着,只当祢衡是个普通的醉酒之人。
顾至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主动揽事,给自己找不快。
他往荀彧与曹操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瞥向身侧的贾诩。
贾诩在最初的惊诧过后,已恢复风云不惊的神色,坐在一旁静观事态。
他察觉到顾至的视线,并未投注目光,只是小声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这就是顾谏史告假几日的缘由?”
贾诩好似误解了什么。但在这等情况下,顾至不好解释,只是保持沉默。
那边的祢衡仍然慨然昂首:
“而今天下辐裂,四海倾颓。天子与有识之臣,正该收复汉土,安民定邦,何至于为了这点丁点大的小事,在这翻来覆去地说?天子乃四海的天子,若整日处理这些鸡毛小事,与村夫何异?”
即使是言官,如此毫无道理的指责仍能归为大不敬之罪。
旁人只觉得祢衡这人是真敢说,只有被祢衡烦了几个月的曹操知道,祢衡这段话在出口前,已经竭尽可能地克制了,要不然,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死公”,“壁虱”之类的话。
即使祢衡已几近直白地把天子的颜面丢在地上踩,刘协依然无动于衷。
或许并非无动于衷,但他确实看不出生气的模样。
“那便请祢谏史告诉朕,何为小事?”
“安置流贼,匡算耕田,莫非不是小事?”
刘协缓缓起身,冕珠晃着细碎的光,将他的眼底照得朦胧不明:
“朕在长安时,三辅之地荒歉,民众忍饥挨饿,便有不少人做了流贼。”
见祢衡蹙眉,仍欲开口,刘协继续道,
“朕开仓赈民,却只是杯水车薪。饥灾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都城几乎被你口中的流贼踏破,不少朝臣死在道中,人尽相食。”
祢衡文思敏捷,已然猜到刘协的未尽之言,不由着恼:
“臣并非此意。似安匪、丈田这般琐碎之事,只需九卿控扼便可,何须多问?若陛下事事询问,还能留有多少时间,用在定邦之上?”
“那在祢卿的心中,何为大事?”
“那自然是定邦安国……”
“定邦自有将军之士,安国自有九卿之臣。若按祢卿的道理,朕岂非事事不用过问?”
祢衡道:“自当有主有次。”
说到这,祢衡心中已然明白了自己失语之处。
他因为这几天,整个朝会都在车轱辘地说一些细碎的事,忍了又忍,实在无法忍耐。
他并不是不知道农与民的重要性,可这执行之事,本就该由各级属官接手,哪有事事汇报的道理?
与其说是皇帝重视农事,重视黎民,倒不如说……曹操像是有意将这些琐碎的事堆到刘协的眼前,占据天子的视野。
天子难道不知道曹操的用意吗?他方才说的话虽然过火了些,对天子不敬,可他的初衷并非如此。
天子为何不趁机发作一番,顺势改变如今的局面,揭露曹操的用心,把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祢衡怎么也想不通天子为什么要压下这事,面上的神情愈加恼怒冷淡:
“既然陛下认为这些都是‘必要之事’,臣以后不说了便是。”
第117章 保护
祢衡当众大呼小叫, 讽刺“主不似主”的时候,刘协没有生气;被祢衡贬低,比作“村夫”的时候, 刘协也没有生气。
可当祢衡梗着脖子,来了一句“以后不说了便是”,反倒真真切切地让刘协生出几分恼意。
什么叫“若陛下觉得必要,臣以后就不说了”,真当自己很委屈不成?
分明是此人胡搅蛮缠, 竟还一副忠孝节烈,费劲心力也无法让天子采纳谏言,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模样, 这是在恶心谁?
一时间, 刘协甚至以为眼前这个叫祢衡的狂生是曹操故意派来折腾自己的, 祢衡刚才佯装忠义的言行, 都是曹操为了架空他这个天子的手段。
再看曹操风云不动的神色,刘协愈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兖、豫几州的基业都是曹操亲手打下来的,他这个天子, 说白了与六国时期的周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不如。
为了显示对他这个天子的敬重, 曹操优先建造宫殿, 让他锦衣玉食地用着。曹操自己, 则住在简陋的居所,每日粗食冷水,全然没有一方诸侯的模样。
不仅如此, 曹操还对他事事相告,毫无隐瞒。军政农事,不论大小, 俱上达天听。
看起来肝胆披沥的行举,让刘协对曹操更加惕厉。
然而,不论他对曹操是什么想法,在他还未笼络独忠于自己的朝臣之前,他都必须清楚地掌控几州境内的所有事,清楚地知道曹操在做什么。
如果闭目塞听,对曹操的政举、用兵一无所知,他如何能拨云见天,重现大汉之威?
曹操约莫是发现了他的打算,便让祢衡装疯卖傻,借机生事,表面上劝他“专注大事,勿事事躬亲”,实则是在嘲讽他“看不清局势”,“汉室衰微却还要逞天子之能”,不断逼迫。
食指的指甲嵌入掌心,刘协制止了刘艾对祢衡的呵斥,宽宏地谅解了祢衡的意气之言。
这场朝会在怪异的气氛中落幕。
群臣按照次序离开大殿,穿上鞋履,在殿外的廊庑取回佩剑。
顾至原本还想意思意思地与贾诩告个别,哪知贾诩跑得比谁都快,一道轻烟似的挤出人群,敏捷之高,不比他这个点满武力值的人差多少。
人群攒动,顾至随着其他官员往外走。大殿外,朝臣们走向廊道两侧,从东西两侧分流,各自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