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在南侧廊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轩昂的身姿被包裹在皂色朝服之内,黑纱制成的进贤冠将墨发一丝不漏地包在冠内,更显侧脸俊逸不群。
他似在与同侪寒暄,只略说了两句,便与对方道别。
顾至正有几分迟疑,那人便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
“顾谏史,不妨一道?”
当着其他朝臣的面,荀彧并未直呼他的小名,只是以官职代称。
可即便是略带几分生疏的代称,经由荀彧温和而悠扬的声嗓,就像是含在口中的低语,醺然欲醉。
顾至莫名生出一种在进行角色扮演与某种特殊play的错觉,不由移开视线。
那句“荀侍中”怎么也叫不出口,顾至以行动作为答案,走在荀彧身侧,像是两个刚巧挨在一处的同僚,一起随着人群往外走。
当离开皇宫,来到司空府附近的时候,周遭的官员骤然减少。顾至正收拾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倏然,身旁传来尔雅温文的询问:
“谏史可用了朝食?”
即使人群变少,顾至仍觉得周遭的视线刺目,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言不由衷地道:
“用过了。”
耳畔响起一道轻笑。
“即便用过了,也陪我再用一回,可好?”
顾至匆促地看向四周,正在往外行走的官员各个步履匆匆,似乎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
“既然文……既然荀侍中盛情相邀,在下岂有不去之理?”
两人并肩保持着半臂的距离,跨过石桥,即将离开瑶台。
突然间,身后有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便来到身后。
顾至正暗中防备,无声地握住剑柄,未曾料到,身旁有一只手将他带到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荀彧将他带到里侧,半是避让,半是防备地转身,望着来人。
来人横眉怒目,行色匆匆,发冠不知掉到了何处,一团发髻半落不落,摇摇欲坠地挂在一侧。
正是在殿中逸兴云飞,对着天子与朝臣放肆直言的祢衡。
此刻的祢衡与朝堂中仪容整洁,衣冠齐楚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鞋履不知飞到了何处,只穿着足衣就在路上狂奔,哪怕被石头硌到脚,磨破足衣也不停下,只气涌如山地瞪着眼,盯着眼前的两人。
顾至难得生出几分动摇。莫非祢衡所谓的狂病不完全是装的,他是真的会犯病?
两方莫名僵持,荀彧望着眼前发髻凌乱,仿佛随时会跳起打人的祢衡,愈加谨慎。
顾至想要上前,却被荀彧再一次拦在身后。
腰间的佩剑同样被荀彧握着,随时有出鞘之势。
“敢问祢谏史有何指教?”
“与你何干?”祢衡望着荀彧的脸,想起这是“可以凭借容貌吊唁”的那位,面色愈加难看,
“顾谏史,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与祢衡又不熟,到底有什么话可说?
顾至心中腹诽,却学着祢衡的语气,不客气地反问,
“祢谏史,有话直言便可,何必故弄玄虚?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背着人进行?”
往日里,祢衡常用类似的话语给别人“定罪”。彼时的他没有任何不妥的想法,但当他的逻辑被原封不动地奉还,祢衡的心中竟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几乎要将他气得胸痛。
“顾谏史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因为被护在巷子的内侧,紧贴着墙面,顾至与荀彧挨得极近,几乎在一瞬间便察觉到荀彧肩背的紧绷。
“总是以歹意忖度他人,祢谏史何曾做过君子?”
顾至从未听过荀彧如此冷冽的声音,一时之间,稍有些怔愣。
“与你何干?”祢衡难忍盛怒,瞪向一直抢话的荀彧,
“方才便想问了,我找顾谏史,你将他藏在身后做什么?”
一句话让顾至与荀彧同时神色凝滞。
顾至抓着荀彧护在他身侧的左臂,从墙缝中挪出。
“在下胆小如豆,祢谏史如此气势汹汹地靠近,不免让人害怕。在下担心祢谏史会突然发狂咬人,故而躲在荀侍中的身后。”
顾至随口胡诌,面前的祢衡越听脸色越怪。
“胆小如豆”“害怕”,这些词都很难与眼前这个神色冷淡而随意的人搭上边。
因为过于诧异,一时之间,祢衡竟没注意到“发狂咬人”这句几乎在骂他的话。
带着几分怪异的想法,祢衡压下诸多情绪,双手束袖,草草行了一礼:
“先前对顾谏史多有误解,在此向顾谏史赔礼。”
能让祢衡这样的人赔礼,即使这个所谓的赔礼极其随便,不甘不愿,也足够让顾至觉得毛悚。
“祢谏史这又是在做什么?”
“先前我对顾谏史多有误解,以为顾谏史连着几日告假是为了躲懒。”
不知想到了什么,祢衡的脸色更加黑沉,
“如今我才知晓,顾谏史竟比我看得更加通彻——这大汉,这天下,早已烂透,不如不见,躲在家中,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这朽败的朝堂。”
?
祢衡在说什么鬼东西?
顾至原以为祢衡是在阴阳怪气,在内涵嘲讽他,却没想到祢衡在说完这些话后,竟自顾自地陷入恼恨,对他的惊疑之色一无所觉。
“祢谏史这是喝了几斤烈酒?”
带着讥嘲之意的话语并未唤醒祢衡的认知。祢衡像是将他当做了同类人,就连嘲讽之语,也是对这个世道忿忿不平的体现。
“你我虽然都已看透世事,却终究不同。你愿‘随其流,扬其波’,我却不愿。今日,我便挂印归去,不再管这世间的是非。”
听祢衡的口吻,他竟以为顾至前几天告假不赴任是一种对昏暗朝堂的反抗。
最终,“反抗者”顾至还是选择随波逐流,在黑暗的世道中沉沦,引来祢衡的叹息若干。
对此,顾至唯有:“……”
贾诩以为他告假不来是为了躲避祢衡这个怪人,祢衡倒好,直接给他上价值观。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前几天告假——只是,单纯地,不想上班?
顾至欲言又止,但他并没有开口解释。
似祢衡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解释了也是徒劳。
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需要与祢衡解释,祢衡会对产生怎样的误解,都与他无关。
借着广袖的遮掩,顾至抓住荀彧的手,打了个眼色。
他们不用再说什么,只需要等祢衡自己消化完自己的情感,自觉走人就是。
果不其然,在内心经历一番痛苦地挣扎后,祢衡仰天长叹,似笑似哭。
等祢衡赤着脚,疾跑远去,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继续向前。
“阿漻竟与此人共事,着实令我难以安心。”
第118章 人前人后
荀彧这话并非玩笑, 他蹙着眉,似在为了此事而忧愁。
垂在两侧的衣影晃动,顾至想将那道微蹙的痕迹抹平,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没有行动,只是宽慰道。
“文若无需烦忧。方才祢衡说要弃官回家、挂印归去,想来我与他共事不了多久。”
祢衡刚刚说他打算辞职不干, 以祢衡的脾气与行动力,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
汉朝官员的致仕手段无外乎装病、丁忧那几种。在原著中,祢衡就是自称狂病, 谢绝了曹操的招揽。
根据祢衡今天在殿内、殿外的举动, 他大概还是会用“狂病”这个理由跑路。
荀彧却有不同的见解:
“此人傲世轻物, 不愿与等闲人为伍。你若让他归隐山林, 他绝不会答应。他既然不甘平庸,即便再有怨言,最终也还是会回返朝堂。”
对于荀彧的识人之能, 顾至向来无条件地信任。
荀彧说祢衡不会真的辞官,那祢衡就一定会继续在这个位置上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