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祢衡在原著中被曹操、刘表等人踢皮球一样地送来送去, 表面上举荐, 实则嫌弃地送给其他人的剧情, 不由恍然。
如果祢衡真的讨厌浑浊的世道,他为什么不就此离开,反而依从曹操、刘表的安排, 被动地换着老板?
但凡祢衡早点离开,另谋生路,或者找一处田舍种地, 他也不会因为辱骂黄祖,而被黄祖绞杀。
所以,祢衡刚才那只是气愤之言,跟他的骂人一样,只是徒劳地抒发心中的恶气,并没有辞官的决心。
“即便如此,祢衡对我而言,亦无妨碍。”
就算祢衡发狂,最多不过是胡言乱语,或者胡作乱为。
前者他可以自动屏蔽,后者,祢衡完全打不过他。说得更夸张一点——
“我只需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按住祢衡的脑壳,不让他横冲直撞。”
见顾至带着玩笑意味,现出几分显扬之色,荀彧心中的隐忧被笑意覆盖。
他伸出手,按住顾至鬓角微微翘起的一捋发。可在指腹触及发梢的那一瞬,原本只是打算将发丝捋平的手不自觉地停留,轻抚面颊的边缘。
那些若有如无的视线像是又一次出现在五感之内。
顾至分不清这是不是他紧张之下的错觉,却是一个劲地清嗓。
脸侧的温度只短暂地在他耳边流连,便收了手。
“方才,顾谏史鬓角有一株地丁,彧已替你取下。”
荀彧朝他张开手,纹路分明的掌心躺着一棵蒲公英,在微风的拂动下,摇曳着,晃动着。
这棵蒲公英不知是从哪来的,也许是荀彧恰巧捉得,也许刚才的确勾在他的鬓角,被荀彧取下。
顾至听他又叫起了“顾谏史”,无声腹诽。
方才直呼阿漻,现在又喊顾谏史,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荀彧似乎看穿了他的念头,放走手上的蒲公英,在他身旁低语:
“阿漻为何如此在意‘顾谏史’这个称呼?”
压着音量的声嗓显得有些低沉,仿若一把看不见的小钩,在他心上挠着痒。
“……不过是略有些奇怪罢了。”
虽藏着不经意的掩饰,但这确实不算谎话。这个称谓确实……让他生出些许奇异之感。
“明远。”
猝不及防地,荀彧忽然唤了他的字。
熟悉又陌生的音节敲在心口,带起震动的回响。
“以后在人前,唤你‘明远’,可好?”
既已加冠,在人前唤小名确实不妥,过于狎昵。唤祢谏史又过于生疏,唤以表字,既有敬重之意,又不至于生分。
顾至不知荀彧的斟酌与慎重,他的关注点清奇地停留在“人前”这两个字上。
有“人前”就意味着有“人后”,若是“人后”,又当如何?
乱七八糟的思绪渐敛,顾至想到了某件事,不由无声轻叹。
荀彧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克制了些。
即便两人靠在一处,密不可分,他也从未踏出最后一步。
谁能想到,行军前两人黏了一夜,竟然真的只是亲亲贴贴。
虽然……因为一些不好明说的原因,他不算全无体验,但与南阳的那个梦境对比,终究缺了点什么。
想到最初,未能看出朦胧的心意,只当是为了牵绊文若而做出“违心”之事的愧怍,再想想现在满脑子遐思的自己,顾至不由沉默。
“……吕布败走,与张杨一同逃入并州,公孙瓒不敌袁绍,闭境自守。”
正走神间,荀彧已与他说起近日的要闻,
“公孙瓒败势已现,等袁绍占据幽、青二州,他必定会迫不及待地向主公宣战。”
听到话语间的顿停,顾至不由看向身侧。
荀彧正凝望着他,神色肃重,好似要重要的话要与他说,
“明远,你……”
他的神色极为凝肃,可出口的言语截断在最开始的三个字上,因为某些盘结的心思,没能顺利说出口。
“文若?”
荀彧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换了话题:“明远一会儿想吃什么?”
顾至知道荀彧刚才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可荀彧一向对他坦诚,有话直言,他实在想不明白荀彧忽然改变话锋的缘由。
“文若与我之间,何须顾忌?”
如果面前的是其他人,顾至不会盘根问底。可他眼前的是荀彧。
比起所谓的隐瞒,他更担心荀彧多想,独自把事情压在心里。再强大的人,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一旦糟糕的事积累得太多,总有一天会不堪重负。
“倘使那件事不方便在‘人前’说,那就待‘人后’的时候,文若再说予我听。”
荀彧本欲解释,听到这“人前”,“人后”之言,知道顾至在用方才的事打趣,指尖微动。
他还没有开口,一道熟悉又响亮的声嗓由远及近地传来,那道声嗓的主人正是郭嘉。
“方才见祢谏史在街上乱跳,口中嚷着‘那二人果然奇怪’,我就猜到你二人会在此处。”
“……”
郭嘉这句话的槽点太多,一时之间,顾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
最终,顾至挑了最离谱的那句。
“祢衡竟说我与文若奇怪?”
最奇怪的不应该是他祢衡吗?
“毕竟祢衡不懂风月之事,对你二人的相处感到稀奇,也无可怪责。”
类似的调侃,顾至已从郭嘉口中听过太多,早已免疫。
但他还是反击道:“若祢衡见了奉孝,必定会觉得奉孝才是最奇怪的那人——毕竟你总是,无处不在。”
郭嘉起先并没听懂顾至这句隐晦的埋汰,直到看到他与荀彧肩并着肩,像是要前往某处的模样,才回过味来。
“好啊,明远,你这是把我嫌弃上了?”
他哪有无处不在?不就是打扰了这两位眷侣的雅兴,觉得他碍眼么?
“好好好,既然嫌弃我——那我更要留下。”
因为郭嘉的强行加入,去食肆吃饭的队伍,从两人增加到了三人。
饭后,郭嘉硬是到荀彧与顾至的住所蹭了一顿酒。
等听完朝会上发生的事,郭嘉啧了两声,颇有些幸灾乐祸。
“这朝会如此热闹,闹得我也想去瞅一瞅,见见祢谏史的风采。”
这当然是戏言。
不说郭嘉是曹操个人的属臣,不能去上朝,就是能去,郭嘉也不愿意。
“话说回来,”郭嘉收了幸灾乐祸的心态,思忖道,
“若祢衡继续留下‘折磨’天子,以天子的脾性,应当不会容他。”
想着刘协在原著中的手段,顾至若有所思地开口:
“天子不至于因为言语的冒犯,而害了他的性命。”
刘协虽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心思,但他始终想做明君,从个人资质上说,也算是有着明君之资。
他不会像汉灵帝一样,任凭宦官作恶,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也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恣意妄为。
所以,他不会因为祢衡的放肆而害了对方的性命,充其量只是与原著中的曹操一样,把祢衡送人……嗯?
想到这,顾至思绪一顿。
曹操现在对祢衡接受良好,甚至今天还颇为欣赏祢衡的“直言”。
如果刘协真的受不了祢衡,要找个理由把祢衡打包送走,他会把祢衡送到哪去?
会像原著中写的那样,随着一封荐书送到刘表的领地,然后被大呼上当的刘表扔给了最暴躁的黄祖,最终死于黄祖之手?
这个问题,没过几个月就得到了解答。
建安二年春,袁绍斩公孙瓒,占据幽、青二州。
天子封袁绍为太尉,赐予侯爵,并用嘉奖、赏封的名义,派了一名使者过去。
那名使者,就是祢衡。
听到这个消息,顾至不由在心中给袁绍点了根蜡。